还有,诗中的“我”是指谁?“我”是每一颗心灵,是所有的自我——是你的自我,也是我的自我,更是他的自我。那么这个“谁”又是谁呢?显然,这个“谁”是指与“我”对应的他人,是的,“谁”是指自我以外的他人,因为,所有的自我都是孤立的,只有存在他人,才可能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而人世间的大部分奥秘就来自于这种自我和他人的神秘联络之中,因为孤独、因为寒冷,我们不同的人生都在发生着不同的联系,并且彼此取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人都与他人处在一种无休无止的神秘的联系之中,认识的、不认识的;身旁的、远方的;本族的、异族的……前者我们还好理解,后者是什么意思呢?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与他人割裂,我们平日所吃的食物,所穿的衣服,所用的用具,有多少是来自于身旁的熟人?我们可能还从来不曾料想过自己的生活要依赖陌生人,以及所依赖的劳动到达的程度。事实上,我们就是在这种联系之中将自己的生命慢慢展开,又慢慢地老去。于是,我们又得到另外一组词――自我和他人。
优秀的诗篇是不大讲究词藻的,因为词藻原本就不是他们的目的。诗人们深深懂得:繁华乃瞬息之事,平淡才会归于永恒。这诗也不例外,通篇几乎没有一个形容词……哦,不对,好象有一个!隐藏在哪里呢?――题目!是的,在题目里面。
这题目唤作“严重的时刻”,这是九叶诗人陈敬容的译笔,也有被翻译成“沉重的时刻”的,这没关系。这“时刻”我们刚才已经分析过,它等于时间,也就是永恒,是永永远远。那为什么要用一个形容词“严重”来修饰时间呢?时间又怎么会“严重”或“沉重”呢?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做一个简单的数学题目,也就是上面提炼出来的四个词汇的加法运算:
时+空=? 人+我=?
题目显然很简单,第一道题的答案是:宇宙,第二道题的答案是:人类。这样,这首诗的主题已经出来了。原来作者所指的宿命,并不仅仅是指他自己,也不仅是指你的或我的,而是在这宇宙里所有苍生共同的命运,而在这所有苍生里面,只有人类不但被命运支配着,而且还能够感觉出了这种被支配!
法国哲人帕斯卡曾说:
“人在自然界中到底是个什么呢?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无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种虚无以及他所被吞没于其中的那种无限,这二者都同等得是无法窥测的。”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真实状态。于是敏感的诗人生出了无穷的感慨,于是也就有了这首神秘的诗篇——《严重的时刻》
原来,这首短诗,看似朴素简单,里面却隐藏着这么一个重大的主题:我们所有的人类在苍茫的宇宙时空里面,被一种神秘巨手所掌控,无缘无故地哭哭笑笑、生生死死,这个普遍的宿命又象天罗地网一样地罩着每一个有知觉的人。所以,这恒久的时刻,如何不让人心生恐惧,倍增了人生多少的凄凉和无奈,从而觉出了生命悲剧的深刻严重性呢?
这首诗其实是一首哲理性很强的诗歌,充满了存在主义的荒诞感和疏离感,一种精神的焦灼和对终极意义的追问。受里尔克影响,我国著名诗人冯至先生也曾写过许多类似主题的诗篇,尤其是他那有名的诗集《十四行诗》,其中有一首1941年写的《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其结尾说道: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着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你看,短短几句话就将诗歌的哲理提到了与哲学一样的高度,呼应了古希腊太阳神庙宇上的铭言:认识你自己。
所以在诗学王国里,有人说哲理不可以入诗,我认为这是某些人的一种偏见,是某些人精神的懒惰的托辞。
应该说,作为探索人类内心的世界,诗和哲学有一样的功效,而在挖掘神秘莫测的未知事物时,哲理诗更是有着理性思维所不能到达的便利。而里尔克、泰戈尔、纪伯伦等人的诞生,更是直接繁荣了哲理诗。他们几乎每首诗都给了我们无尽的遐想和思索。
最后,我必须再次强调:
第一,读诗非常重要。诗歌是文学的心脏,通过诗歌的阅读,它不但培养了我们纯正的精神趣味,对于文学而言,还避开了无数冤枉的道路;
第二,读诗要以生命体验的感悟为基础,调动自己所有的体验和直觉来切入诗歌的每一个细部,这样才会让我们觉出伟大诗篇的许多意外的奥妙;
第三,读诗必须要读这世界上最好的诗篇,烂诗不但败坏了趣味,还毒杀了心灵,其罪当诛。只有好诗才能不断地打开我们的内心,听到美妙的乐音和芳香,于是把我们的心灵不断地引向了可以所能够到达的一切心灵的深处。
这样,也许我们的一生还很可能会为自己打造出一颗优美的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