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的官舍，狭且窄，很适合不期而遇。】
【我不清楚廉国公是个怎样的年轻人，不过俊美清逸是显而易见的。】
【不知自何时，我能熟能生巧地笑着寒暄】殿下这是往那儿去？【赶上几步，与他并肩，指了指手里头的公文】每年总有这么几趟。
【东京的雨，比辽军的萧家随还能出其不意，就这样三三两两地落下】

【这场雨落得好巧不巧，我方顺着曲折游廊缓缓行来，便有飒飒的风吹动着沿廊的竹织帘帏，竟使得那帘如辐辏般于一瞬间八方聚拢，紧接着又辘辘地转了好几轮。】
【闻人言至“殿下”二字，嘴角不免微微一勾，又故作未曾听见的模样，连忙摆手道。】
你我既已同事于朝廷，又何须拘于这“大王”的身份？更何况……有些事还需向您请教。
【语罢，又将手上所执着的厚厚几叠澄心纸拿起，极轻地于他眼前摇晃着掠过，颇为苦恼地叹气道。】
我既隶枢密院，战后的头一件事，自然便是将这期间京中禁兵出纳的事儿理个明白，但是……

【我对于称谓敏感度很低，因为懒惰，总爱择一个能够部分彼此的称呼，逢人便唤，这会儿子，似乎闹出了点笑话？】
【当然这还不足以是我头疼，繁琐的的制度才是我真正头疼的事情，颇为同情地忘了他一眼】 哦，我也总理不太清。
【很坦诚地，不羞于暴露自己的一无所知，也颇有些热心】不如你从头讲讲，那里不明，我帮你理理，什么该问谁，许能事半功倍？
【他的叹气声也是朝气蓬勃得，像极了春雨中破芽而出的春草，那样地迫不及待又满腔抱负。】

【东方欲明星烂烂。】
【我忽而想起楚歌中的这样一句来，它或许仍带着骓不逝往、四面为敌军所围的不祥，但事实上，它诞生于月没星稀，聚窟返魂之时。】
【或者说，所谓“云散月明”，便是我所坚信着的，“汝南”之意。】
其实此事的处理，说来容易，却也很不容易。
【待挑出其中关键，我方抬首看他，细细语道。】
前头战事刚过，我想您应当知道，临阵脱逃的人并不在少数吧。在这汴京城内，其实也有不少侍卫与士兵，以为咱们大宋不行了，便于这危难之时贪图这一线苟活的机会，或逃散或投敌了。未曾想如今我军大胜归来，这起子人便也腆着脸溜回来了。
【暂时将这一叠纸页撂下，沉腕之时既轻又缓，仿若所持的并非细书纸背的卷宗，而是曳衣熨波的金斗，倘若一不小心，那轰轰灼烧的炭火便会反过来狠狠地刺痛我的手心。】
喏，就在这里。

【我有些沉默地听完了他的话。】
【笑了笑】大宋的军伍不该有这些墙头草的容生之地。
【——意外地，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捏碎那些名单。】
【见识到真正的战争之前，我会骂他们懦夫。见识到真正的战争之后，我会骂他们无耻。】
【我从前很擅长表达情绪，特别是愤怒。而今，收敛了眉眼。】
【在撕杀与热血前溃逃的，我现在愿称他们为脆弱的普通人。】
【而在国难当头，蛇鼠两端的——我看着那一页页纸】竟然这么多人，是了，教人细细统筹，列入明细——想来是要有个折中了？
【侧首，以问询的眼神。】

【他理解的很到位，故而我予了他一个颇为散漫的笑。】
所以难办之处，就在于此。
【倘若站在此处的是以前的我，或许还可以稍稍放出些眉目间怅然的悲悯，以显扬自己的通情贤明，可是如今的我，只会以最为冷漠的方式述说着这些一个又一个的事实，里面没有不满的数落，也没有缓和的同情，话语一字不漏地落下，甚至像是兵刃相击时所产生的铮然声响。】
【正如眼前的他。】
其实此事也不过如此，有司将其中巨细全部报上，是因为这儿，便是棘手之处。我将这些人统一革职查办也并无不可，但时正战后，谁来补这些位子便又成了难题。假若我将他们全然放过，或者小惩大诫，那从此以后再有人犯此类事，岂不是一句“前例可循”便能草草盖过？
【愈是枝叶葳蕤之处，风雨声便惊得愈响，但凡是树木，便有所及与有所不及，参天支起的从来不只是庇荫，更多的，是足够有取有舍地容纳于天地。】

【商鞅变法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士兵逃亡，家人连坐。】
【即便在愈发宽和的大宋，对待逃兵也一向严苛——如逃亡七日，处斩首。我想，这些人的犯事又恬不知耻——钻了几个空子，一则时日较短，二则军中有关系，三则，法不责众。】
【原来，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事前，大宋将士是这样看待这场战事的输赢的。可末了，他们又归于宋的怀抱，祈求一位宽和的父亲的谅解。】
【无缘由地，我很是难过】是这样。如若小惩大诫，岂不是寒了为国捐躯的将士的心，活着的人就能安享繁荣与富贵？
【我有些喜欢这位年轻的皇子，为他的坦言不兜兜转转】不若按照过往战功、逃亡时日等诸多细节将这群人分上一分，择一部分以儆效尤，情节较轻的小施惩戒，中间一部分放他们戍边，立了军功来可既往不咎？

【他这一番话说得的确真切，却叫我窥探到了他的真实秉性，鸦睫细细而落，意在遮隐那余光里掠过的疾影，仿佛这样就足够将心下所生的想法掩去。】
前朝屡兴捕亡律，我朝律法多袭前制，故而所颁疏令敕条亦有相关追摄之令，倘若我现下将这些交上去，立马便会有批捕牒文落下，再以公文发遣，或流放，或发配。
【其实这些看似冠冕的说辞，亦也不过是在心下几番揣度之后，明白不可与之谋，故而弃他如遗。】
至于配赎，若非废骂二疾，只怕很难将其责追减。再者……唯恐其中有细作乡间，反倒辜负了你我的这一番好意。
【仰首轻轻笑了笑。】
也罢，我倒还不如就此将这些呈上去，也算是像下头人一般甩手，只待他人处置了。

【雨声稀稀落落，他的话却听的分明。】
【如暗夜中的更漏，清澈又警醒。】
【世间的事，因人心复杂左右掣肘，恨不得有一把斩断天下私心的刀，横扫立马，那些魑魅魍魉再也无藏身之所。】
【当然，这样的肖想便如困于胸中的恶兽，只能龇牙咧嘴，耀武扬威，假作威风。】
倒是你思虑周全。
【于是，半晌憋出这样一句话。】这样的锅，确实该能甩就甩。
【左右不讨好，又容不得心中畅快的事。】
【——这条百转千折的道，有了尽头，尽头是烟雾朦胧处，并不分明。】
【廊里廊外，不过是风雨多少的差别罢了。】

【句读可太难了。】
【它必须要把眼前人的情绪与话语相交加，还要覆上如斯朦胧的情境。但，毕竟帘外的雨还在下呢，出了长廊，如何躲避这滂沱的风雨，才是我们当下应当再议的命题。】
【我将心底油然生出的念头轻轻地扼住了，即使我清晰地明白，他与我曾很相仿。】
【低首，将想说的一切细细拢成一句简洁的话语，它是岁月最慷慨的馈赠，也是经年的风雨沾衣后，每一条丰沛的人命体内所剩下的、唯一的慎重。】
风雨如晦，万望珍重。
【语罢，旋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