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亭 | 千秋障】——宫内游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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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行

蓬莱架着秋千，我是入宫才知晓的。彼时仍做着给亭内扫秋叶的活计，一天不得直腰。每每到了此处，都叫我想起来那时辛苦。年岁在内宫里延长，便没有一天不辛苦的。
：园中花草尚未修完，怎还在玩乐，叫管事瞧见，少不得罚你。
仅用手指轻轻敲了她的丸髻，不慎戳在发包里，小小颗脑袋歪一歪，又顺力正了回来。小人一个不及我肩，本是贪玩的年纪，不愿说教她，哪里听呢，摆出严正神色吓唬一番，好好做事便罢。瞧样子，是今春新进的那批宫人，没见过世面，贪顽着呢。

收紧手中垂绳，脚尖一垫一垫，身后不有臂力护持，因四处玩闹惹满身脏的裙摆只堪堪画出一个微笑弧度。孤身一人时，感官被无限放大，能听得鸿雁冲天阵阵嘶鸣，风拂青树摇摇响动，也听得身后人的话。
管事是什么意思呢？带着迟疑缓慢转身，脑袋上莫名的重量使我显得头栽地，娇呼一声“哎呀！”
再抬头时见他，青衫制服，比我还体面干净，面庞嫩色，因挂肃颜，显得格外持重，下放的嘴角抿了抿。
“哥哥，”歪头，这般模样的，如长誉长蓟，都唤作哥哥罢。伸手去拽他一片衣角，努嘴俏道。
“罚什么呢，罚我荡秋千吧！”

在我提醒后，还嬉皮笑脸，不知好歹，这小孩，无可救药，顽劣入骨了。
：真不怕管事罚你？
我看她屁股稳当，扭扭捏捏竟然又蹭了上去，这才下来，好似被吸在上头，挪不动。一时竟也被如此厚脸皮镇住，不知如何教训，梗在当场。
终是软了心，怕这是她此生唯一欢愉，这秋千架为主欢心，奴才哪里坐得，我还不愿叫她知道，新进小宫人就是低来一等，连他们同期的小太监都能欺负。抱着明日她要被赶出宫去的神情深深看一眼，想要记住他的样子。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如此大胆的小小宫人。
：那你坐好，我只推几下，顽罢了便下来，日后好好做活，莫要再起这样僭越之心了。

许无人立于身后推荡我，使我含着无限艳羡，旁的小朋友都有，凭何雀雀没有。阿娘说我向来嘴笨，好赖眼儿神还有丁点像她，会说话。若是会说话，卯足了劲只为告诉他——我想荡秋千。
于是皓齿轻咬下唇，拽着他衣袂的手势后撤，罗杉下露一节皓腕。
秋千的墩儿置的十分稳当，要分他两股的位置未尝不可，但他瞧来十分固执，屹立如山，头往后仰去，曲天鹅颈只为瞧清他神色。
“只有这么一次...”
咕咚咽了口水，再晚些保傅便要四处寻我带回去给阿娘交差啦，后话被咽下，不知是否是这句话触动了他，语态松软了许多，愈发乖巧的点头。
“嗯，我乖，帮姐姐干活，收字帖！”

人太小背也薄，我自个儿默默比划一下，直接推，两个掌都伸不开。揽过绳抓在手里，向后带一带，叫她扶好了座儿，试探性往前甩一下，起势不高，还算稳当，能晃悠起来，算成功了。
：自己数着，十下就停。
从前我只远远瞧着，借着洒扫的名目来过几次，悄悄坐一下便已是不妥，连欢愉都得随别人心意。瞧她高兴，大胆暂忘身份地位，好似这份开心里也有我的一份。我是助推人，也是僭越之举。若算起来，有几位公主也是这般年纪，时也命也。
秋绳随风荡起已呈惯性，也叫她体会了把被人送上天的感觉。真的就到十下时停了力气，侧到一旁隐住一干宫人目光，还伏低垂手，只叫旁人觉得这是哪位主子。
：小孩，够了罢？

“一”
察人已于身后，低头垂目，乖觉点头。数十下么，陈识每晚要检功课，问来问去，都是十以内的个数，对于雀雀而言，这已是顶天的课业了，扳着手，要算许久。
原来我能坐十下秋千呢！
“三”
当脚垫不到地，留掷于空中时，不由疾呼。大胆去迎向正面袭来的凉风，将松散的丸髻拆作一丝一缕。小山处养着的雀雀，被捉来前，脚踩过遥远的蓬莱亭吗？
当是我更厉害些吧！
“五”
山可以阻我，水可以拦我，却因身后莫名有了撑腰人，而不再仰视山水姿态。惊呼是止不住的，而笑声裹在每一个出口的音色中，因推荡之势，撒的更远。
十个数对于我来说，果然太难了吧！
我实在记不得五后面是什么了，也许是四，也许是七，停下来时，来不及理额前碎发，有点呆呆的。艰难的转动脖子去身后寻他，他仍屹立如山，遮拦了一片扫视目光。
从秋千上起身朝向他，糯糯道。“你想玩吗？”手接在他握处的下端，也摇了摇。“你想坐的话，我来帮你推。”

噢，原来她不知道十个数的概念，到了五，往后便是瞎胡闹。她不知，我帮她记着，不多不少，连带着轻悄悄的第一下，随后便留她自己晃晃悠悠，直到秋千架歇下，人也留在原地。本是秋千扎得紧，这十下来也未飞多高，怕磕碰到，对个小人已算厉害，以至于许久不曾听过如此开心的叫喊，她一嗓子还叫我吓了一跳。内宫的公主是不会这般无礼的。
方才那队宫人，是给人引路的，一路寂静浩荡，不知是哪位从这儿过了，虽瞧见个衣角，那内宫宫妃所用花露却熏了满鼻。轻巧的松开绳栏，本就伏地的身子似要把她罩住，圈在影子里，不再动了，也给了机会把她看个仔细，有鼻子有眼的，却不知为何入宫来，这一路胆战心惊，还有闲心操心她的身世，实在过于大胆，连自己都后背释汗，仿佛正被人盯着，寻我的错处。一动不动，硬是憋到走了大人物，才暗自舒气，大概又要吹捧一下自己隐忍的功力。
：不必，你玩闹过，该去做分内的事了。
我也在耽搁时候，同样都是伺候人的活计，耽误事儿是最做不得的，谁知哪位今日心情不通畅，你若出了错，要命啊。

倩影袅娜，似是太初娘娘，正欲盛情称呼，不知何故小哥哥拦去了目路。我本知他屹然如山，须臾间折身，仍教我错愣了神，四目相对，思绪如海潮退去，是一种异样的感受，挠了挠头，将此情封盖心中。
似又过了许久一动不动，自以为木人头的把戏已经结束，才一戳他肩胛。
“那，你还来吗，下回轮到雀雀为你推！”
忆得方才与他道，为阿姊收字帖，大抵分内事，便是此吧，出来玩许久，阿姊当要寻我，只是牵挂此番恩情，又多一言，私我看来，有来即有往。

这汗到底是渗出来，就粘在后背上，弓背不得直不得，里衣纠缠你和风灌入，提醒我已过了晌午，仍是腹中空空。这时候回去，没什么好菜。
我挺喜欢这个小孩，但我不需知道她的名字，为奴为婢，便注定没得留名。朝来时路走，用掉了今天最后一抹笑。
：我不喜秋千，自不必用你推。
这一会儿，花叶下的更多，不必让风抖，挨着枝杈一碰就掉，只这几下秋千晃悠，动一半下来。扫起来，是一直抬不起腰的。那大扫帚，比她人都高，实在不知开罪了谁得个这差事，轻轻抚一下脑袋，细心为她打秋千已经足够，实在不必揽她的活儿，真的帮，怕又让人记一笔，况且 我帮不过来。
：好好做事，我先走了。

他竟然不喜荡秋千？我歪头思忖了很久。
如我，甚喜秋千，故每日流连徘徊，即使无人推我，也为蹲一空闲。这是雀雀觉得最开心的事情，也乐于与亲亲人分享：与陈识分享，与太初娘娘分享，与小哥哥分享；分享秋千，分享山风，分享时光。
如他，既不喜荡秋千，又为什么愿意为我送力呢？
这样的题大大难倒了雀雀，我只与他欢欢喜喜的分别，亦往长安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