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宪弟后，我孑然迷失在丛林深处。）
（牵马左行，抬眼是陌路，再回身奔走几步，又是未曾见过的奇木。抬袖远望，金乌西沉浓云密聚，只怕须臾便要如坠幽夜，届时更难寻归路。）
（倏然听到一阵铁蹄击石声自侧方幽林传来，正欲大声疾呼，刷刷几道箭矢从混沌中破晓，左臂登时吃痛咽声，片刻回神，再辩人声已寂。）
（时也，命也。）

【西苑岁猎，虽有心与人一搏，然公务为先，身披甲胄只能在长林中巡望，着实眼馋。正分神，忽闻连声呼救，神色一凛，忙勒紧缰绳循声而去。箭不等人，至人前时已看到袖间殷红，箭雨满地。然见不是万岁，多少暗抒了一口气。】
【复翻身下马，匆匆至前关切，作势将人扶起：】沈祭酒，怎伤得如此厉害？快让在下瞧瞧。

（人固有一死，命或绝于沈宪之手，或绝于时运不济。只是洁癖喜净，生前素日讲究，死后也不愿曝尸荒野，任走兽飞禽抢夺撕咬，落个泥雪满身。）
（饥寒交迫，眼前夕晖树影渐次模糊成一团测测的阴影，意识融化得绵软悠长。恍惚中感到身体倏然轻抬，难道这便是话本中载述的灵魂出窍？又听到中气十足的男声急切唤我，姓氏连缀官职，心道这阴曹地府待客之道倒也同人世般礼数周全。）
无常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给您……添麻烦了……

【虽是箭羽环绕，但附近方才巡察一圈，知眼下安全得很，无非是哪位皇子年轻气盛，出手没个准头罢了。定心将人扶起，不敢触及伤口，只能托其肘，架其背。哪料他开口就是一句“无常先生”，手微抖险些将人又甩回地上——这该不会，是被吓破了胆？】
【心中好笑，倒不敢在这年轻先生面前放肆，未再强行拉扯，只朗声打趣，试图将他唤清醒一些。若是因一时小伤耽搁久了，倒是真危险起来。】
：虽说是头一次被人叫先生怪高兴的，可祭酒倒也不必对我添了新的字号。在下姓谭，名云书，乃是羽林右卫。

（被无常带走的路上，我临池而立，那一片潋滟的木芙蓉已然尽数凋敝，再光艳鲜活终究抵不过时间，霎那间十几载过往涌现眼前，交叠出太多恍惚错觉，而泡影中有一人身形伏于沈府墙头之上，面容朦胧，唯有一双隔世的双眼清晰可见。这一次我不想错过再，竭力呼唤他的名讳，伸手去抓，那梦境便碎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唤来，羽林右卫，姓谭名云书。最后一点游弋被扯回尘世，悠悠醒转，然后看见一张关切的脸，愣了瞬，不好意思地埋首再向人怀里蹭了蹭。）
谭将军啊，见笑了……
云中谁寄锦书来，想来你我二人实在有缘。

【注意力本在他颤巍巍的眼皮子上，手腕忽然无端多出几分力，低头一看哪会是别人。心中哭笑不得，却见他愈发热烈，一时莫名尴尬，分明平日与各处兄弟打闹怒骂惯了，今儿见这位兄台“梨花带雨”似的，竟险些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思来。方定神，暗骂自己心中怠慢，复垂首慰藉道。】
：莫慌莫慌，在下虽不是那大雁，却也定能将沈祭酒安然送回。此处正当在下巡视，安全得很，方才约莫是哪位皇子起了猎心，不巧让沈祭酒受怕了。这伤看着不轻，需要及时止血，不如——足下先起一起身，容在下替祭酒简单包扎一下？
【猎场地广，这片树林多少有些偏僻，回营还有些脚程。只是眼下这情形，我实在无法开口再去问一问他出现的缘由，只得先将人安抚。】

（左臂矗着一只羽箭，颈间蜿蜒寸长血口，此刻已经凝了斑驳血痂，头皮因方才头发被扯隐隐麻痛……这些小伤本不入心，只内历情绪崩溃，外逢饥寒交迫，七尺男儿竟堪堪晕倒荒野，内情又不足为外人道也，此情此景实在丢人。）
谢过谭佥事，实在麻烦了。
（幸而腿脚尚算灵便，就来搀的力一搭，颤颤巍巍直起身来，此刻，臂上熨帖来的温度才让我踏实笃信，我确死里逃生了。一时百感交集涌上心头，垂眸看着谭佥事娴熟细腻的包扎动作，兀自衍生出几分那话本子上的臆想，英雄总是手握长剑，眉目英朗，叱咤风云而来，感慨道。）
高侄曾十九在国子监修业，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更难得的是素来修仁行义，今日一见才知，外甥仿舅，尽肖您啊。

我觉得我头顶好绿啊！

【见人总算站的起身，暗松口气，因见血迹渐干，应伤口不深，血已凝滞，便只从随行琐物中寻出纱布，简单做了包扎。一壁熟练系结，一壁轻松开口。】
：这伤不深，在下这些药只能救急，用起来也疼得很，就不让祭酒吃这些莫名的苦头了。若祭酒不嫌弃，待会儿一并回营帐，用些上好药材，也免得留下什么疤痕。
【大抵是方才他实在伤心，今交谈之际也更谨慎些。后提及十九，倒颇有些讶异，挑眉回望。】
：沈祭酒还能记得他名儿？该不会也是同我一般，捣蛋挨骂得来的狼藉名声吧？

岂敢嫌弃，沈某感激不尽。
（谭佥事大概看我形容落魄，又生得单薄，余赠几分怜惜来。自幼体弱，家人送我习武强身健体，或确不是那一支材料，武艺与体魄没练出成色，意志倒磨练出些许刚强。疼，是不怕得，疤，也不大记挂心上。但谭公既存了这份体己美意，自然没有不知好歹得道理，一并应下谢过。）
谭佥事着实幽默，前日月考方毕，没记错的话，十九郎是那第三名。
这一次题考历史，根据材料写判词，令侄见解毒辣，鞭辟入里，文采斐然啊。
性子，是跳脱了些，但好男儿志在四方，无伤大雅。

【片刻间他说话已恢复温润，如其余诸公并无二致，让我险些以为是自己晃了眼睛，才在方才有那些歪门邪道的怪想。提及远侄，虽血缘上多绕了几道，但同在京师，倒显得比旁支更为亲近。得人夸赞，就如同自己脸上增光，亦喜不自禁。】
：不过是半大的混小子，另辟蹊径，多是为了投机取巧。沈祭酒这番夸赞，是国子监有教无类，鼓舞学生，谭某先行致谢，也请祭酒以后，多多从严管教！
【若说文职中最敬畏的，那必是国子监，因此谈及学术之话，也不由得作学生般恭敬起来。然眼下不宜久攀，处理伤口为紧要，二人便未多留，牵马一并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