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内已有驱散不尽的药香了。】
【我正端坐堂内，手书昨日阿玛所教授的淮南子，狼毫悬针恰落‘圣人在位，怀道而不言，择及万民’之辞，而瓷碗中的药热了又热，已不知是几回借延盛的手端进来。我照养置之不理，间或是疾咳二三，慌得他为我阖上牗窗。不知几时又有一人推户而入，我权当是延盛的奉药而返，故而权不搭理，只将楷书慢习，可那影子许久未散。我睇目去看，那尽是阿玛】
“您，您怎么这会儿来兰舟这儿了？”

接过延盛手中瓷碗，是以将热回碗的汤药，于冬雪之间冒着热气腾腾。内里安静，低声询过兰舟如何，了然过方轻推门而入。屋内溢满药石香，盖因不足而诞，此间小院从不断此味。稚子却未察觉是我到访，小脸儿绷着认真执笔，悄然来观，是昨日所教。
“为何不喝药？”相较于稚子而言，桌案甚广，将瓷碗安置放稳，夹着小儿腋下抱起，取而代之稳坐太师，置于膝头抱过，小儿身量瘦些，比之其兄总显羸弱，“自是听说你不肯喝药便来了，这要温了又温，再温下去便要重起一锅熬新了。”

【我自幼时便与甘草良药作了‘亲密无间’的挚友，这皆拜胎中弱症所引的顽疾所赐。而我憎恶饮药，是因苦涩不仅润入喉肠，更要在五脏六腑中掀起惊天骇浪，令我终日皆不爽利。若只是一日便罢，然今却已有上千日以药为友，不由得便心生厌倦，方有今日迟迟不饮，搁置不提。】
【他的长影自牗窗所彻入的明光里投在檀木案上，在我所书的‘怀道不言’中留下深重的长痕。不及反应，却已被他抱在怀中，我攥着他袖衽直了身子，寻了他膝头的好地界儿】
“不想喝。”【扬目时实话实说，稚声里多得是闷闷不乐】“太苦了，阿玛，兰舟什么时候能不喝药了？”

犹记自他襁褓时太医所言，犹如霹雳降我与简珪周身，再后来便是流水似的药石入府，我何时所见这些，自幼年至今，风寒也少。我将兰舟境况归咎于我的大意不细，相较于政儿，我总是替他顾虑良多，却又不忍思索。
“乖一点。”由得他在怀里不安生，稚子一双干净的眸子，难喜悦起来的语调诚然明显，不由一笑开，去点鼻尖逗他，“你若嫌苦，阿玛替你寻来最甜的蜜饯儿予你，只这药却不能不喝。”伸臂捏过小勺，搅弄滚烫深褐的药液，升腾的热气薰来草药香。
“待你再大些便好啦，谁也不是一直喝药的对不对？”

【经年来我尝避世独居，王邸内苑中偏安一隅便是我的栖所，偏生这处不大的地界尽皆弥散着药的甘苦，令往来仆从不愿侍主于此。我鲜少出府，泰半时日里都与药为伍，唯一的消遣便是聿牍经书。所幸父亲对我极为照拂，常至于此予我劝慰——只一样我不欢喜，便是劝我饮药】
“不要，我不要蜜饯，也不要吃药。”【难得的撒娇卖痴，是在连饮了七日极苦的新药后所宣泄的不满。我在他膝头坐着，却又将自己缩成一个团子靠在他肩臂，一手抓的是他衣袍，一壁又低颔垂目，避了新温的汤药】
“可是，以前您也这么说，兰舟如今大了却还要饮药，又是什么道理？”

不知何时这一晚药石成了妖鬼，叫稚子避之不及。无奈抒叹一息，只好暂且作罢，放回了小勺归碗。我总拿兰舟无法，幼子天真，偏是惹人生怜，薰出满堂的药石气小院儿，人烟也少至，而王侯怒火抵不过仆从之心，我又顾及外来者暗害，鹿鸣之中唯有几自坤宁皇额娘身边儿所来的可信人，加之我所掌几亲信随从。
“罢了，今日不喝，晚些阿玛请来太医，开些不苦口的。”于小儿多是无奈些，撒娇卖痴就这么稳在怀里，到底不忍强逼，“明日阿玛带去你城郊游玩可好？再过一年，你若肯好好喝药，身子好些，阿玛便教你骑射？”

【鹿鸣中的小儿素来乖顺，是故此处便是邸中难得静谧之所。唯闻得溽暑蝉声、深秋暮雨与凛冬霜霰而已。然今不讲道理的‘商榷’是堂中唯一的生机，我将自己蜷作一团，丝毫不顾綦靴会污浊他的黼黻。狭长的桃花眼眄着光去看他，牗外也有光，正照在小儿白皙的肌理上，衬得侧颊颌线分明。】
“可是，药当真有不苦口的？”【我不曾雀跃，是因他后话入耳，顿时便令我垮了脸。我正顽他的衣衽，硕大的衣袍被我一层又一层地绕在指中】“还要喝一年的药吗？那样的药，真的能医好兰舟吗？若明年还是这般，您是不是就不会教我骑射了？”

混润的指玉轻蹭过小儿面颊，久不见日，未沐风雨的皮肉细嫩，从前我总偏疼些，如何苦难也不愿降临兰舟身侧，而简珪却与我语出相左，甫自上遭争辩，我亦思索良久，我要护他万事无忧，一味的掩在身后，绝非长足之计。
“自是有的，太医院的太医神通广大，兰舟要的，阿玛全叫他们交来。”交之善意的哄骗，由得稚子怀中胡闹，于他总是耐下许多心性。“阿玛说的，岂会食言？你额娘也盼着呢，想哪一日同你一起骑马赏景，阿玛怎能你俩一起诓骗过了？”
时有人来奉茶，将茶盏落桌须臾便将人打发出去，这才同小儿续言，“如何医不好了？若不然明日阿玛先领去，去挑一批小马驹可好，你大可养过一载，待明年时，恰是正适你的。”

【纵是鹿鸣地处偏隅，牗窗仍透落一丝凉意，催动我膂骨起伏，就在他怀里就着玄袍疾咳三四。顽疾难医，偶也闻得僮仆垂丧之辞，是故我不愿踏出堂阁之邸，只作茧自缚。所幸，他从未将我弃之不顾，甚要授我文武，是而对方才的一阵愚痴，我不由愧怍再三】
“那，兰舟应该要喝药了。”【本是安分地在他怀里，这会儿便侧过身去，要去探适才被我弃置的药碗】“不然，就没法让您教我骑马了。您不会诓骗我的，额娘也不会。”

兰舟是最乖顺的孩子。我一向如此认为，是以便会生出更多怜悯，我总说要护他周全，而非一载，是他此生。我本非柔软细腻之人，而如此多年来，是兰舟令我偏生软肋。
“慢些。”先一步端稳了药碗，指节碰过碗壁，已是正好温热，这时也不急着予他，屈指叩案唤进文韬在前，隔着珠帘见其立侍堂间，吩咐下去取来蜜饯儿一碟。而未消多时，便有小碟于眼前。
“喏，喝完了药，吃这个，阿玛寻了许久，应是京中最甜、最解药苦的蜜饯儿了。”
银叉擎起一颗浑圆蜜枣，递给兰舟手中，这才将药碗一并送了去，“阿玛、额娘，都不会骗你，明日阿玛便带你去挑马驹，瞧上了的，便领回来养着可好？”

兰舟是最乖顺的孩子。我一向如此认为，是以便会生出更多怜悯，我总说要护他周全，而非一载，是他此生。我本非柔软细腻之人，而如此多年来，是兰舟令我偏生软肋。
“慢些。”先一步端稳了药碗，指节碰过碗壁，已是正好温热，这时也不急着予他，屈指叩案唤进文韬在前，隔着珠帘见其立侍堂间，吩咐下去取来蜜饯儿一碟。而未消多时，便有小碟于眼前。
“喏，喝完了药，吃这个，阿玛寻了许久，应是京中最甜、最解药苦的蜜饯儿了。”银叉擎起一颗浑圆蜜枣，递给兰舟手中，这才将药碗一并送了去，“阿玛、额娘，都不会骗你，明日阿玛便带你去挑马驹，瞧上了的，便领回来养着。”
瞧着药尽了，又同兰舟顽闹片刻，方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