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嘉瞻小圆的情谊，由一个“十三”开始。）
（相同的排行，不光只是数字上的缘分，它更意味着，在各自的华阀家族内，相似的处境——无论何时，都被婢女们不敢怠慢的照拂，更加端庄的姊姊们，也常用带笑的眼睛，追随着我们在院内的嬉闹、游戏。但因为排行小，年纪轻，许多府上的秘密，将我们拒之门外。但正是这种大人们吞吞吐吐，要保护小格格们童真的好意，使得我少年时，很喜欢与嘉瞻的十三格格做探听大人燕谈的同盟，交换彼此的情报。）
（我们尝试去理解深宅大院的阋墙谇帚，想象目前还不许我们知晓的男欢女爱。但也有在陶然亭的琉璃瓦下，沉默分食同一包油纸板栗，只对着晴天翠瓦，一起感受沉默的安静时刻。）
（等我从宫里伴读回来，积聚了许多的话，要和嘉瞻小圆讲——就好像偶然得到的珍贵首饰，在遇到可以供其欣赏的人前，务必仔细地收藏在妆奁内。）
喂！（刚到了千春巷，我便睹见了小圆格格，脸廓还是我所熟悉的，但身段业有了一种趋向成年的窈窕、婀娜。我伸开五根指头，在她晶莹漆亮的眼前一挥，故作正经。）
许久不见，十三格格大安？

【我今时来的匆忙，奔赴见她的这一路实在太欢惬，鬓发步摇也为我歌唱。从翠叶虯枝织密的窗格望出去，远处的长空高阳投射来浅浅微光，千春所在之处挤簇着各种花束，漾出一股甜蜜醉人的芬香。】
【我的小小友伴去探索奇妙的紫禁城已有月余，很早时候便在府上为她齐备佳酿甜团，甚很难得慷慨的为她保留了一小包我平日最爱食的蜜饯儿，今时便逢约期，揣着满满一兜子，飞奔过栽种我全部美好期许的小径，在一处石凳之上稳稳落座。眼下我先替她尝尝味儿，一壁拢来几枝碧桃，扮演兜售东风的少女。】
【在等待的这或许有足足半刻钟、或许也没有这么久的光阴里，我拄着脑袋险些陷在温柔的光晕里。直至熟悉的面庞渐渐、渐渐停驻在我面前，腾的一下站起来，我眼中盈盈无非盛满一碗她的轻影，笨拙地学着她的样子，故意将尾调拖长】“您也安！”
【话尾还未散在这晴和的风里，小手便要去拉一拉她。满怀衷馈的就势同她搭起仅容下我们二人的四方天地，将身斜凑近这团温热，我摸摸兜，反复几次】“呃……”【布兜摊在小桌案，左翻翻、右也翻一翻，缓缓咬紧了檀粉色的唇，止不住低声咕哝】“怎么没了……”

（千春巷是前后胡同，除却每早天浮泛着荔枝粉色时，就相继而来的花贩，也有当垆卖酒、哗啦啦声响。在更小的时候，实际上并不喜欢这样的市井喧闹——难免要和莫名其妙的，完全不处于一个世界的阶层人士有所际会。但在宫城里屏息太久，竟也像是蟾宫里整日只能呆看吴刚砍树的兔，再往嘉瞻府上递邀笺，便将佳期拟在了如此金乌照花台的此处。也许是候我有了些光景，嘉瞻小圆摹我讲话时的口吻，一不留神就宣告了她平日里的娇憨。）
头一件事，请嘉瞻格格评判一二，我在宫里头有没有窜个儿？
（紫禁城里的私膳，几乎是处处钟鼓馔玉，并且有刻板公正的嬷嬷监督，又很难在府里那样，自恃是个小辈儿，就明目张胆的挑食。）
（但这桩“公案”并未能迅速得到响应，全因为我的小友芙蓉脸上带有疑惑地，春皱桃玉缎料缝的小兜里，苦苦翻找半晌，）
咦，怎么啦？（见她这副模样——某种意义上，对光风霁月、心下十分“开阔”的嘉瞻小圆而言，并不罕见。）
（也将梳得一丝不苟的云髻凑上去，）什么东西找不着了？

【翠浓绿荫如盖的午后，柔煦的光照附着两肩，把一身素裳也渡成灿灿。心不够细致的小圆，一壁捂住空空如也的罪魁祸兜，闻声才很慢吞吞地抬头目量，恍惚见得畴昔她站在我身前的妙姿与此刻渐重叠。面色转变，似有什么惊人的发觉，且容许一对金莲噌噌，先往后退了一步，又上下观察一遍，这才断定】当真，你比我高啦！
【珠珰垂荡在妙鬘边，作态俨然是不知世故的天真，浑然天成着招摇。以纤指比量出一小截距离来，】足足这么多！是不是御膳很好吃？
【我好奇着她所有来自宫城内的故事与见闻，她去日也无多时，却教我日夜好盼，我期待着她口中所叙述的精彩，纵我不曾经历，总也好过闻所未闻。但仅一瞬，低眼观得贪食昭昭，眉目又黯，直至她的关怀近侧。】
【此距登时静可闻针，才隐去的羞赧又攀上脸沿，上次这般沉默还是在上次】我给你留的一包蜜饯……
【我分明有心遏制铺天而来的嗜欲，泰半屈从止不住的伸取，失落很快蔓延到眼下来，平白任空袋来苦我的喉舌…直到又翻上稍许，在小袋暗格处摸来一块落网之鱼，霎时天地焕新，小心翼翼地捧在双手上，巴着一双杏仁眼睇去，为她作着示意】哎呀，还剩一块哩！

最紧要的是内闱的姑姑、嬷嬷们平日都爱讲“惜福”，不肯见着浪费的形状。
（在得到嘉瞻小圆的肯认后，很快活地昂了昂下颔——因为与她的契投，不必再听其面面俱到地追问，相偕往那石桌前坐下。这时不肯再思忖是什么仪容端庄，手腕间的金钏儿碰得接连叮当响，）紫禁城内的吃食，是食材讲究、精细，但口味上……我认识了一个在御花园里养红鲤的小公公，他同我说，御膳房里的口味天南天北，总共也只时兴三种，咱们旗人祖上的“关东货”，直隶处的鲁菜，还有南边进献的时鲜。听说每年初夏的时候，从南边冰船、快马运来的鲥鱼可好吃了！
（不过毋庸多思，即便是从小长在绮罗丛里的叩德钗岳，也再没有更深厚的福气，去品尝这等的珍馐。她滔滔不绝的讲话，终于有一顿，）但你晓得的，我进宫是伴学公主，实在没有机会再扩更多的眼界。
（才预备故作老成地一叹息，与她讲，可见世间不光有贫富的秩序，连富贵之内也要再区分尊卑。）
（但这样的怅怅然，全被她殚精竭虑的“搜捕”而打断。见到嘉瞻小圆捧来的一块蜜饯，即又理所当然地觉得，尝不到鲥鱼又没什么值得惋惜的！理所当然地“笑纳”了，但因为常年食不言的习惯，要等完全咽下后，才继续开口，）要论搜刮好吃蜜饯的能力，还是你厉害……
（话声一转，）啀！不过我前两日在府里也听到动静，你是不是不日也要入宫侍奉哪位娘娘啦？

【她的言语被风吹做零碎的小片，最终还是稳当当地满载进小圆的聚宝盆中。正专注又慢吞地聆她悉心分享的宣讲课，一时心驰神往也难止息。正和这个罕闻又开阔的结论相宜，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而坐井观天的历练已更易崭新，鬓边碎发被拨至耳后，杏目盈圆若满月，莹莹笑看】可是，有这么多见闻的叩德格格，已很了不起啦！
【我实在是愿意做她最耐心而忠诚的听客。耳畔盈满她的娓娓道之，对这样的经历无端生起艳羡之情】你知道的，我自小便在京城长大，若追溯些家学渊源，已是听来很遥远的南国。而我却从未往过两广一带…
【乖觉坐在石凳上，白嫩的雪掌紧攥袖尾，平白添了几分褶皱，是小圆很难得的紧张体现。幸甚最终到底摸来一包蜜饯递她，仔细盯她秀致的面庞，直到她的品鉴结束才纾开吊胆提心，是以如此友伴在侧，又何来吹不散的眉弯呢？此前莫名漫开的失落与担忧已轻松阗平，若蹙的眉心也松泛开，得她夸赞更是显得志得意满。】
【两相云髻偎近，亲昵地挤挨在一处，先是扬声应】是呀！【但很快，我忽念旁人所醒告，禁宫多得是数不清的繁文缛节，这可怎么办呀！气势方升至极点，俶尔低垂，本性疏朗的小太阳也时而笼在一片乌云里，这会儿和她的剖心，措辞间显得有些犹豫又小心】
说是位贵妃娘娘，只是…我学什么都慢，生怕到时样样做不好。

能博你一个觉得新鲜的笑，确实很了不起。（往嘉瞻小圆处，递出一个很欢欣的笑。某种意义上，我从不晓得羞赧，尤其是在至亲者眼前。谦逊，留白，七分假，三分真——那俱是门庭谕养，敦促我迎面向生疏客人的礼节。可是在嘉瞻小圆面前，务必让自己像凌霄，花开时，就不管不顾，用尽力气。谛见她讲来的后话，也深有同感，）是前些日子我遇见杭津家的格格，听她讲南方，西风里看潮，凤凰树、槟榔叶，简直乱花渐欲迷人眼。咱们呢，是我阿玛折寄几枝江浙的绀花，就觉得别地胭脂，可亲可敬了！
（在嘉瞻小圆面前，叩德钗岳的谈话欲一直很好。）
（不只是知晓，以眼前女孩的心性，总能带着宽宏、体量，听她所有的埋怨，甚至是刻薄，更因为明白在小圆面前，哪怕有些话点到为止，也不惧她会错意。投桃报李，对嘉瞻小圆眼下的犹豫、为难，也付与疏疏朗朗，很慷慨地一笑，）宫里头做娘娘的，大多是宽济的脾性，
（还有没讲的半截话：若不是这样，很难受得了冷秋更漏的寂寞。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何况咱们八旗女儿，进去给娘娘们做的是女史、女官，应尽的职责，家里头大多已学过啦。
（卖弄玄虚地一顿，）我都预备翘首而待，看哪位娘娘喜欢你不过，要留你做儿媳呢！

【我和她，有过许多推心置腹的时刻，绵绵无尽的体己话倾诉不完。心意潜行于春风间，颇具润物细无声的意味。说话间，我盯着她那齐整素净的云髻，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等会定要为她寻来时花簪戴！豆蔻含苞的年纪里，合该有这样新鲜的点缀。乌亮潋滟的眸色转圜，和她分享起一些在书院“不学无术”的瞬间】
我前几日在话本里看到些记载，浮想在脑海，权当作已览过山川襟带的声色。原本京城的景致也未观得完全，但经由你这样一说，思絮全都飘荡到远方去啦。
可看潮，又是什么样？【多情春眸也骤生波折，酿成一汪剪水，在暖阳下闪着光芒】我却想不出了。
【她从不会取笑我的懵懂而无知，是以本就无足重轻的细碎不安也随之隐去了，心怀自是数不尽的熨帖。浑不自禁地朝她一笑，又露出赞同的神色】还是你待我好，她们都嘱托我这、又分付些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的期盼兴味都要消散泰半啦！【又很笃定地】到时候有什么新奇故事，我便捎信到府上，全都和你讲。
【不自知地，在做听众的时分，将身也前倾些，拭目以待地等候下文，谁料得……纵然也绝非不懂世事，譬如阿姊小真便已为人妇，自身又非为敛情内秀之人，但忽而听闻这些，仍叫人不知所措的又羞又恼。故低下头去，垂看自己拢在膝上的十指，耳边已是泛满了春红。】

是了，书上讲观潮，都说什么银线雪岭，际天而来，官者车马塞途、珠翠罗绮溢目。但若不能亲眼见到，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只有这点从古人笔下偷来的文藻诗心，既不肯搪塞她的疑窦，便只能搜肠刮肚去寻章摘句。惟心里澄明，潮涨时的气魄，潮退后的一舸无迹，归根结底对我们而言，只是虚空之物。但叩德钗岳是从不肯长久低迷的——尤其是在论及天下风物时，她总有为脚下这片生她庇她的帝王州“辩护”的野心。）可见躬行重要，确实不假，但咱们在皇城脚下看过的富贵，评过的英才荟萃，别处的人也没福气得见。何况……
（声稍顿，十分笃定道。）你做女官期间，未必赶不上这朝的天子南巡。届时春江水暖，何种风韵，便全然可知了。
（听见她有纨书素笺之意，黑玛瑙样儿的眼睛骤然一亮，形貌光生，志得意满地与她规划，声音脆生生的，就像冬日落在琉璃瓦上的阳光，）好呀、好呀，我那时只恨年纪小，也不晓得怎么打点托人带信。这下我便只管等你的信啦，不管是桃花笺、兰草书，只等来日独坐五雪庵，删繁就简，给格格披阅出什么掖闱见闻录，留赠来者。
（我坐在这市井声不断的胡同中，看着一片榆钱叶，无不憧憬地，与小圆谈论着永恒。）
这样，即便咱们总有不在的时候，却总有一行字、一页纸因咱们存在。

【我已在她的温山淡水的情态里，走近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的风光，然则纸上得来终觉浅，心怀有奇谈，无不盼作初升的月，兴许未必圆满，在时日崭新时却能凝注世间更替。刚刚还有一稍时候沉浸在许多不得的惋叹中，炸毛的小猫也很容易被抚顺，更别提是小岳的软声细语，小圆总偏好效学，最是源于对她真切挚诚的喜爱，由是只要她所言，莫不具有无上的说服力。仿佛已能随天子巡游，届时徜徉自山河锦绣中，如若她也能如现在一般在我身侧，那实在是想 不出更好，会是什么样子了。】
【我拊掌称妙，笑绽在面上，攀比春华更甚】你这样一说，我便更期待了！
【而只身往宫中去的细碎忐忑就势扫去，深陷在她所叙的未来里，道不尽纸短情长中，若他日再见，尚能观一摞纸笺讲起旧日故事，也称得上怀念有凭。眼底愈发浮动些暖意，嘴上硬是不依不饶】从前先生便笑我字潦草，我又话密。到时候，你莫要嫌我写上几尺长卷便是！
【只是忽念往后若难相见…心间极轻地缓一太息，最神采奕奕的圆眸也蒙尘，但因温秀灵怪的本性和明媚无匹的光影而渐渐释怀，往后的事情且留给以后再说，只愿留住今时熠熠的光。将后话化作澄明的笑意】好啦，快陪我再去逛一逛吧。
【而后便推着她一并，将身隐没在纷呈花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