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有垂
淑妃、淑妃，母亲。先王的淑妃正坐在美丽的大殿内，淡黄色的流光将她梳洗的十分端庄的发髻照为一团朦胧的幻影，然而那一双缓缓垂下的眼睛，却像燕子降下的披羽，燕子归来、燕子归来，流光落在她面阙那忧伤的立影中时，仿佛听见一声如烟般轻声的呼唤——这是先帝的淑妃，这是长乐的母亲。淑妃，淑妃，她放下睫毛的样子好像一只母燕，望着离别六年的幼燕，恍然间却感到她垂放的眉睫仿佛是一飘巨大的庇翅，小冶，小冶，她衣袖飘荡的幅度也宛如燕子翅羽的振起，是你回来了。这位尊贵的太妃，她涂了脂粉的美丽面孔下终于浮出一个极丽的微笑，拆环在鬟中轻轻发出响动，鬓边一粒珍珠不知缘何而落，而六年分别的沉烟中，竟遥不知是泪。淑妃，淑妃，这声阔别多年的呼唤再次在大殿中响起时，她恍然忆起，小冶与她袂离裙飘那年，是日大雪，她的声音如烟飘幻在这座华丽的宫殿，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今，淑妃的鬓边杂着几根如弦的银线，她雍容的姿态却被一团如梦的雾影洗去了，你看见她仍然年轻，一双温柔的眼睛缓缓垂视着，仿佛很多年前、很多年前，天命的降临：“小冶，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你还记得吗？”

姜有垂
一座美丽而古老的铜镜在大殿内缓立着，这位太妃居然从那淡青的光影中看见了前朝的、年青的淑妃的影子，轻飘的鬓丝抚过她丰盈而晕着淡淡梧青的面庞，妃冠竖在华美的浓髻上，她微微隆起的腹缘将烟轻色的袍裳撑出一个浑圆如一粒饱满的东珠的弧度，那一年，向来吝啬的先帝挥给了她这面据说是鸾鸟引降而生的寿铜镜——那是伤蕙十六年，小冶降生在她身边的那个春天。仍然，淑妃至今都不知那面铜镜是否真的是天灵降引而生的，她只知道这架华丽而巨大的古镜，照引着她从胎宫的生命之水里天降出一个完美的生命，那是母亲如珍珠般弧度的小腹里的最美丽的珠子。然而，二十六年，也是这面常被宫人擦拭的流丽的铜镜，那年镜边的燕纹常常被一片不知何处的青影晕着，而我的小冶，我苦命的小冶，竟也在这悲伤的光影中与我分别了。我至今仍记得那天，小冶卸去了所有合乎公主礼仪的珍珠钗环，她小小的身影便那样缓慢地走在一扇扇绿色的光影下，裙衫如流水般——我美丽的珠子，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后来那面镜子便落灰了，然而淑妃却还总喜欢望着那失去灵性的古镜，抚摸着平坦而松弛的小腹，轻飘飘的逝下泪来。她再也没有第二颗完美的珠子了。如今，淑妃已经成了太妃，贻送青镜的那个人也早已逝去，可那面镜子的饰纹居然不知为何又漂浮起曾经明丽而奢华的颜色，她在这面现灵的镜子中，不仅看见了归来的小冶美丽而专情的神色，还有曾经那个衣袂飘飘，纯洁天真的长乐公主。母亲，母亲，一个脆弱至极的音符从她的喉里浮出，她那西子青的飘袖也就此宽浮起来，缓缓抚上那颗失而复得的珠子，有垂只感受到一把轻柔的刃划开她最深最美的腹腔，她终于恢复了腹宫微微鼓起的曲线——我的小冶，我的珠子，你回到了母亲的胎宫，再也不会让你离去。小冶，你曾经从我这条母河里降生，母亲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泪水呢？让泪溯洄进母河吧。她将曹冶轻轻拢在怀里，然而小冶已经比从前高了太多，那几乎是一个弯弓之势才能让她的小冶再藏入母亲的怀里，有垂缓缓的微笑着：“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走过风雪，世经十年，小冶也长大了。母亲再教你一句诗吧。”她慢慢吟唱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涕泣如雨…”燕燕于飞，燕燕于飞，如今，你回来了。

姜有垂
有垂，你如此珍重的捧住她美丽的面庞时，窗外的雨又落下了。伤蕙年间的淑妃是一位美貌超人的妇人，高髻浓鬟，鬓边饰满了华美的香风珍珠，她轻飘的如能生之云的广袖中缓缓伸出十根仿佛柔蕖的手指，触动了那面古镜中典雅而忧郁的面庞——小冶，你离宫那年。如今的淑妃，她已经卸下一头华贵而轻垂的珠翠，然而那如玉石一般细腻而匀称的手指却无法随之称呼的变化而改——就如此轻的捧住你的脸，额心相贴。小冶，从母亲那剪下一片泪的眼眸中，是否你也怀念：伤蕙十二年，我总坐在这面散着玉光的镜前，将你乌黑且浓密的发高高盘成一个髻，御赐的明月光珠嵌入髻中，踏屐行走时，你衣佩间的水兰正款款摆动着。小冶，我再度呼唤起来，声音坐卧于这座大殿最深处，我缓缓拾起妆桌上一只古老的篦，半月形，月光流离而来，它静静的躺在我手心繁纹生长的地方，好像古水的源头。我握住这枚冰凉的梳篦，影子落在公主疏好的髻上，仿佛一片轻之又轻的水光。她的发只由一只普通的梨黄木钗盘起，我沉重而鬟滞的将其拆下，那枚梳篦便缓缓地在她散下的发里穿梭了，最终，我替她扣上一颗御赐的明月光珠。多少年，母亲再次为你梳发。有垂，你听见她吟唱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你又看见她在数扇晕着绿光的宫门下卸去了那美丽的冠珠，沉沉的高大城墙落下来，失去了公主铅华的她终于化成一只雀羽低垂的燕子，冠珠上最后一粒落下来的珍珠是泪，有垂，你低下眼睛。她说的对，稷宫的春夜是那么寒冷，可没有人知道，就在燕燕于飞之时，巨大的城墙上影射着一位妇人悲伤的泪脸。小冶的吟哦排射出琴，瑟，箜篌，五弦的合音，丝绞之声也好繁动，我看见那只曾经挥着翅离去的燕子归来，伏倒我的怀间：“好久没有为小冶疏髻了，疼吗？”她缓缓地抚过公主的发鬟：“小冶，你知道你飞去的那一刻，你好像一只燕子，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可我不能用泪洗你。我知道雨雪霏霏是怎样一种冰凉的痛楚，我知道燕燕于飞是怎样一种离别的炊音，小冶，再也不要飞走，原谅母亲…”

姜有垂
稷宫的春夜，我无数次梦见曹冶出走的那一日：公主的眼睛低低棹着泪光对你垂视，淑妃，你将她美丽的鬟栊入臂膀之间，如替乳燕剔翎般轻轻滑过她的鬓发，摩踵之间，大殿中清晰地响起组玉碎裂的声音。是的，她以为曹冶就是佩在淑妃腰腹缦带间一枚美丽的垂玉，紧贴子宫内壁，瑗为主体，珠石相佐，而脐带是穿缀的繁线，随着西宫淑妃行走的姿态发出其脆性、卧性。你知道的，曹冶曾两次剪断脐带。开始时我的鬓隙中渗出香汗，绿牡丹瓣浥露般，而裙幅摆动中已流动湘江陈迹——暗红色河流。后来你再次拾起曲线优美的交股铰，不，（命运）那双手无疑是一件漂亮而冰冷的质品，残忍地操纵开合，你便如宴飨后一支谖发的箭镞，沿湘水而离去——她终于想起曹冶不是玉壁，而是一枚形如环壁的玦。玦，形如环而有缺。姜有垂瞻相良久，曹冶本质腻的眼睛有一处完满的绺裂，那正是玦，可淑妃的手心正是一块繁难的壁环。正如稷宫每个春夜潮湿而朦胧的梦境，她鬟边的垂发如落花般溽在曹冶肩上，又如落花一般交叠飘散了，她告诉你，心上这场春雨下了十年：“玦，环之不周也。小冶…赐玦则诀，赐环则返，母亲赠你玉环，再也不要让那条河流从玉玦窄窄的缺口流出，再也不要挥袂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