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搓着掺麦秸的黄泥,掌纹里淤着三十年炕灰。邻村赵瓦匠叼着旱烟来帮工,说东北的炕道要顺着地脉走,烟囱口得冲着老林子。泥板抹过炕沿石的裂痕,露出底下压着的顺治通宝,铜绿裹着康熙年的烟油。"当年你太爷跑马占荒,雪埋到马肚子,全靠一铺热炕吊着命。"他说话时,泥点子溅在褪色的蓝布衫上,像冻土里冒出的早春草芽。酸菜缸在炕脚咕嘟着岁月。母亲揭开桦木盖,雾气便裹着《齐民要术》里的咸香漫上来。我蜷在炕梢写作业,潮气在算草本上洇出黄渍,倒成了祖父烟袋锅指点的星图:"曹雪芹他祖宗在辽阳当差那会儿,雪片子比这酸菜叶还厚!"火墙缝漏进的风卷着苇席屑,在油灯下跳成渤海国的巫舞。 腊月廿三,火炕要烧透柈子松明。赵瓦匠扛来劈柴码成井字垛,火星蹦进炕洞的声响,惊醒了慕容氏留在砖缝里的马蹄铁。姑母挎着柳条筐送黏豆包,枣泥馅儿渗过苞米叶,在炕席上凝成完颜阿骨打画过的落日。守岁夜全家挤在滚烫的炕头,听收音机里放《二人转》,羊皮褥子烙出的焦糊味里,恍惚有柳条边外的戍卒在唱《月牙五更》。拆迁队砸开老炕那日,陈年草木灰扑簌簌落成雪。藏在炕洞深处的陶埙重见天日,调子还卡在光绪年的风门里。我摸着新楼盘的地暖管,突然想起父亲墁炕时说的话:"人呐,就是炕席上的麦秸,得扎进黑土里才热乎。"窗外起重机吊起最后一截烟囱,恍惚见祖父的烟袋锅在天上画北斗——那颗最亮的,正照着松花江畔未拆的泥草房。而今在公寓里铺电热毯,总觉缺了火炕里那味药引。直到某夜看着互联网上的争执,彻夜的未眠,促成了这篇文章。半夜的惊恐发作,心跳得好快,良久才缓过神来,捂着炽热的胸口,烙着。忽然惊觉:人肉做的火炕,便是关东最后的火种吧。所有被烘干的血脉,终将在某个雪夜,重新淌回黑土地纵横的皱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