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班时代，如果学唱戏的孩子相貌不佳，大概就不能学旦角甚至生角而被派去学花脸或者小花脸（丑角），可学花脸的要是天赋不佳，即使用了吃奶的力气大叫一声“哇呀呀”却仍旧不能使人听了有如雷贯耳的感觉的话，照从前戏班里的说法，是祖师爷不赏饭吃，前途就有问题了。那怎么办？幸亏还有一条路，就是学武净，主要是长靠短打、翻滚跌扑。我们看武生或武旦演戏，不是常常看到主角和由花脸扮演的角色开打的场面吗？这个花脸角色最后总是被主角把枪一刺或者用刀一劈，就一个抢背（斜身翻一个背脊落地的跟斗）或者一个倒扎虎（反身一个跟斗，双手双腿平着落地）而下场，翻扑时手中还要拿着家伙，有时还全身扎靠，难度十分高，摔得腰酸背痛是分内的事，得天天忍受下来，所以这碗饭很不好吃。这个行当不是没有当主角的戏，但他们大多数被武生演员拿去了，于是武净就只有当配角的命。更不合理的是，人们谈起花脸，往往只知道有铜锤和架子之分，又有几个武净能得到观众的注意啊！
由此观之，净这个行当可不简单，确实有人才难求之叹。难怪我小时候就曾听得人家说，三年必定出一个状元，但是十年未必能出一个花脸。老戏迷们都知道，从古到今，能够兼演铜锤和架子花脸而两者都无人能及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金少山（1890—1948）。
我从会听留声机的唱片开始，就喜欢听金少山。我父母在世时，总爱对亲友们说我小时候的事，其中说得最多的是大约我三岁时，一早睁开眼睛就要听“大中华”出品、金少山唱的《黄鹤楼》唱片，尤其是其中的一句念白——“诸葛亮啊，小周郎！”，我听了就开心地哈哈大笑，并且听完又要立刻再听，不可间断，否则就号啕大哭，于是带我的保姆就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放这张唱片给我听。这使楼下一位早上喜欢迟起身的老先生受不了，派他家的女佣来说：“我家老爷请你们不要一大清早就不停地听金少山。”我的保姆对她说：“我家‘小阿官’（从前仆人对小主人的称呼）不听金少山就要哭，你家老爷宁愿听他哭呢，还是宁愿听金少山？”那位女佣回复了她家老爷，回来说：“好吧，金少山总比小孩子哭好听，你们尽管听金少山吧！”
这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事，我父亲知道我爰听金少山的《黄鹤楼》，果然就带我去看他在这出戏中演的配角张飞。这肯定是我第一次看戏，才知道成人们去看的戏，原来如此热闹，不但锣鼓喧天，而且看到唱片中的金少山是一个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大面”（上海话读成“杜面”），他的声音又比唱片还要响十倍！我只记得当他念出“诸葛亮啊，小周郎！”时，我开心地哈哈大笑，觉得幸福极了，因而此次看金少山的经历令我毕生难忘。
后来我常常看金少山的戏，由于对他的崇拜，每次到戏院门口，我总要抬头在名角们的牌子中找寻金少山的牌子在哪里。当看到在几个京朝大角以电灯泡砌成的牌子下面，金少山的牌子也相当大，并且也用电灯泡砌成时，我就觉得很开心，因为花脸在戏班中能够有此地位是很了不起了的，何况金少山是我的偶像呢！
还有一次看金少山的难忘经历是看由北京来的名角演出全部《双姣奇缘》（即《拾玉镯》连演《法门寺》带《大审》），头牌名角是谁早已忘记了，但金少山却又是令我毕生难忘。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饰演的刘瑾出场念了一句引子，由于声音实在太大，台下彩声四起之后，全场哄然；接着他坐下念四句定场诗，念完最后一句“何必西天拜佛成”时，那音量之大，比打雷还厉害，于是台下在轰雷似的彩声之后，全场都笑了。刘瑾这个角色是太监，没有胡须遮住嘴巴，我看到金少山此时听到台下彩声之后的笑声，也忍不住笑了，于是台下更是彩声不绝，哄然良久，因为大家都兴奋极了，用今天的词汇说，是台下的观众都患了“金少山征候群”！
《顾曲集：京剧名伶艺术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