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十六岁(1920年)开始搭班唱戏。此时,正值京剧艺术发展的鼎盛时期,谭鑫培死后,老生行一时沉寂,旦行崛起而成剧坛领军。以陈德霖为代表的阳刚派唱法主流地位并未改变,继承并发展了这种演唱艺术的尚小云等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地尚有很大声势,以嗓音高亢爽朗、底气充沛而受到“内行”认同和观众赞赏。同时,王瑶卿、梅兰芳开创的柔美派唱法已经风靡全国,以嗓音圆润甜美、含蓄适中而被“内行”、票友纷纷学习、模仿。在这样的形势下,一个“不是门里出身”的少年艺徒,凭着一条既不高亢爽朗,也不圆润甜美,唱出来“简直和鬼叫、鬼哭差不多”的“鬼音”嗓子,还能有什么生存、发展的空间呢?哪里还能“有饭”呢?
但是,不到五年,在罗瘿公、王瑶卿两位导师指导下,程砚秋唱出来了。他另类的发声方法,新颖的唱腔,既不属于传统阳刚派,也不同于新兴柔美派。时人评论“嗓音固较前为佳,而唱功神情亦较前进步,腔调甚为新颖,极抑扬抗坠之能,备柔合婉转之致。自始至终,无一败笔”。这种“极抑扬抗坠之能,备柔合婉转之致”的新颖腔调,后来被称为程腔。
关于程腔,研究者论析很多,说得最精辟的是俞振飞先生。他说:“如果注意倾听一下程腔时,就会清楚感觉到那种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调中,别有一股锋利逼人的东西存在。它显示着一股刚劲的精神……这种不可抑制的刚劲气势,使程腔别具一种巨大的震撼力……这就是他的唱腔的基本方面,这就是他的唱腔的特异之点。”
俞振飞先生对程腔的分析有四个地方值得注意,即“如泣如诉”、“哀怨声调”、“刚劲气势”、“锋利逼人”,加上前人说的“抑扬抗坠”、“柔合婉转”,使我想到程砚秋之前,京剧旦角有没有这么唱的?好像没有。进而我又想到程砚秋的嗓子假如没有“鬼音”,而是像梅兰芳那样圆润甜美,或者像尚小云那样高亢爽朗,不管下多大功夫,他能不能唱出这样的意境来?肯定不能。
因此,我认为是王瑶卿、程砚秋这对天才师生用了科学的发声方法,把“简直和鬼叫、鬼哭差不多”的“鬼音”,改变、美化成悦人耳、动人心之声。用这种声音演唱专门设计的“甚为新颖”的唱腔,京剧史上便有了程腔,进而有了程派。程腔的创造是前无古人的,它不仅结束了“鬼音没饭”的历史,并且为京剧旦角艺术开拓了一片广阔的空间,为京剧乃至中国戏曲文化的最后完美添上了极浓重,极亮丽的色彩。
程派艺术的核心是程腔,而程腔又是由“鬼音”而生,也就是说程派当然必须唱程腔,而唱程腔则只能用“鬼音”。这就面对着一个很实际的问题,程派形成,程砚秋名列“四大名旦”之后的七十年里,学程派艺术,唱程派戏的京剧演员(票界不论)是相当多的,这是程派艺术得以流传发扬(特别是程砚秋去世之后)的根本条件。 然而,学程派、唱程派的(尤其是女演员)嗓子都有“鬼音”吗? 没有“鬼音”的能不能学程派、唱程派,甚至学好程派、唱好程派呢?
从八岁看赵荣琛,十三岁看程砚秋,至今五十多年了,程派旦角我已见过四代。不少次看的是程派戏,听的是程腔,演员的表演也很认真、努力,但是,却怎么也不能让我产生像看程砚秋、赵荣琛演出那样的感动了。因为他们的演出不能让我“清楚感觉到那种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调中,别有一股锋力逼人的东西存在”,自然也缺乏那“一种巨大的震撼力”。后来,我又见到对“亮嗓子程派”的赞扬和提倡,还有“程派创始人是男旦,而且程砚秋先生是嗓音欠佳后绝路逢生。先辈的东西不能照搬,那种认为唱程派就得闷着嗓子唱的说法,实际是走入了误区”的说法。结合起来,我觉得在程派艺术的继承、发展这个领域里确实存在着一个误区,这已经比较长时间了,很有必要来一次科学、理智地研讨。
程砚秋的嗓音(“鬼音”)、程腔和程派剧目(包括用程腔演唱的传统老戏)中的人物性格是一体的。程砚秋当初唱过的传统老戏和新编戏相当多,但流传下来的并不算多。这些程派戏,内容可分两类:一类是主人公以“鱼死网破”的精神和邪恶、苦难抗争到底的,如《青霜剑》、《荒山泪》、《窦娥冤》等;一类是主人公在坎坷、艰辛的际遇中体验人生况味的,如《锁麟囊》、《碧玉簪》、《春闺梦》等。而那些《风流棒》、《花舫缘》、《玉镜台》之类的戏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戏名了。传统老戏唱程腔的也还是《王宝钏》、《汾河湾》、《二堂舍子》、《三娘教子》、《玉堂春》等戏被广泛认同,流传至今,大部分戏的内容没有离开苦难、坚忍和抗争。
这个现象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些戏中的人物性格只有用“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调”唱出来才能得到最准确、最深刻的体现,才能使程腔中(实际是人物性格中)的“一股锋利逼人的东西”得到淋漓尽致地宣泄,也才能使看戏的人产生强烈共鸣。然而,“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调”用什么样的嗓音演唱,效果是大不一样的,我看程派戏的经验是有“苦涩”、“凄楚”之声的嗓音唱的程腔最能让我感觉到那“一种巨大的震撼力”。程之后,仅有两个人唱程派戏让我动情,赵荣琛和他的弟子吕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