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j+文文】[12.08.02]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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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个哥哥在国外这回事金俊秀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二人从未通信也不曾见过面，彼此之间亦没有任何感情，故而也不是很惦念。及至老爷子提出要送金俊秀去美国这件事之后，金俊秀才渐渐开始在心里酝酿起对金在中的感情——厌恶的感情，因为他知道，不久之后要把他带离这繁华十里洋场的人，正是金在中。
然而那点厌恶的情感在见到金在中本人之后迅速地被金俊秀抛到七舅老爷家去了，转而开始向父亲抱怨为何哥哥生得这样美却还要去国外，前因后果毫无逻辑，只一遍又一遍强调，自己的成长是多么需要一个哥哥的存在。
“既然这样，收拾收拾，下个月就跟着在中去美国吧。”面对儿子的拷问，金老爷子如是说。
金俊秀一张脸皱得像只韭菜饺子，此刻更是丝毫不认生，如同一块磁铁般黏到金在中身上不住扭动：“不要不要，美人可以留在上海，洋鬼子人高马大一点也不美，怎么好意思叫美国？”金在中无奈地拍着金俊秀摇晃的身体，温和纠正道：“要叫哥哥。”金俊秀全然当成了耳旁风。
金老爷子习以为常地长叹口气，转而对他这多年不见的大儿子说道：“在中，回来了就休息休息，过两天给俊秀补一下他那个洋文，免得到了外国去听不懂人家说什么丢人丢回了他老子家。”
金俊秀听了这话很不高兴，梗着脖子反驳：“我会说洋文的！”说完半点不含糊地对着金在中说了句：“I love you!”
金在中感觉眼角不住地发跳，却听老爷子那边疑惑地问道：“哎、哎什么？”
“I love you.”金俊秀一本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
“在中，他那个爱老虎油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来哄老子的？”
金在中还在为难如何向老爷子解释，手却是被金俊秀拽着朝屋外跑去，耳边擦过金俊秀那破锣嗓子咣啷响：“爸爸我带美人去休息啦！”
金在中被金俊秀拉着去了别院的客房。
金俊秀一边紧紧攥着金在中的手嘴里一边碎碎念：“美人啊，你就别去主宅那边睡了，爸爸的姨太太太多，叽叽喳喳像一群大肥鹅，会吵得你做噩梦的……”说话的空隙感受了一下攥着的那只手，觉得对方手掌似乎是要比自己大上一号，然而肌肤的质感确是不错的，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道：“还有他们那身上的香水啊，混着各种体臭别提多难闻了，我什么都不抹也比他们香……哎你笑什么呀，不信你闻闻？”金俊秀觉得金在中在讥笑自己，便扯开领结拉下衬衫把光脖子往人脸上凑，金在中本来只是习惯性对人微笑，没料到金俊秀这么来一下，当真就笑了出来，越笑越厉害，简直都要踹不过气了。
愤愤领着人进了房间，金俊秀见金在中还在笑，就不太乐意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双臂抱胸歪着脑袋直盯着金在中，一副“看你能笑多久”的样子，他那领结扯开就没系回去，歪七扭八挂在衬衫领子上，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河豚。
金在中笑了片刻见那河豚隐约有了爆炸的趋势，这才收了势，满脸挂笑地去哄金俊秀：“你小时候我常常跑去看你，每次都是小小的一个，我就在想，弟弟什么时候长大啊，会长成什么样子啊，每去一次都想你能长大一点，可是每次都还是很小一团，你出生的时候天正冷，裹在一层层棉袄里像个球，我想抱也抱不下，还是后来要去美国之前他们让我抱了抱你，你知道吗，当时你还对我笑来着，我差点就不想走了。”
金在中认为说一些往事可以拉近二人的距离，效果倒是立竿见影，转眼间金俊秀“嗖”地一声就移动到了金在中身边，“啪”地黏到对方身上，形成一个亲密无间的姿态。
“你说当时抱过我？”目光如炬地打量着金在中，金俊秀觉得这个哥哥实在是漂亮，忍不住想唱起了黄梅戏，天上掉下个美哥哥……
金在中对于这个弟弟喜欢动不动挂到别人身上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碍于当下的情况又不好直说，只能一如既往地报以温和的笑：“是呀，很轻很软，还带着奶香味儿。”
金俊秀咧开嘴角两只手扒到对方的胸口说道：“那你现在也抱抱我呗，看是不是也很轻很软哇，不过奶香就算了，我不吃奶好多年了。”


金在中直觉有些不对劲，具体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正努力思索如何将金俊秀从身上拉下去，一个湿热的物件骤然贴到了嘴角边，待反应过来，脊椎在一瞬间就僵直了。
金俊秀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又咂了咂嘴，放佛没尝出什么味道。然而金在中的反应已经叫他很满意了：敢嘲笑我？有你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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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秀仿佛是有了新的乐子。往日他为了逃避学习洋文，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躲到外面去，不至半夜不肯回家，如今忙着要调戏金在中，那又是整日地不出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起来就满屋子转悠着要找哥哥，金家上下见惯了金俊秀混世魔王的做派，突然间魔王转性，开口闭口就是我哥哥，加之他又长了张娃娃脸，倒真让人觉出几分童真来。
不过这金俊秀奇怪得很，外人面前哥哥长哥哥短叫得那叫一个甜，等这哥哥真站他跟前了，又开始贱兮兮唤起了美人，动手动脚更是不在话下，金在中回国十天不到，就颇有拎起小皮箱返回美国的冲动。可惜有任务在身，要回去倒是可以，得把金俊秀一块捎回去，否则金老爷子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放人。现在他就指着自己这名义上的大儿子能在乱世中给金家留条命脉，光是养育之恩这一条，就容不得金在中再拒绝了。
从内心而言，金在中对于这个弟弟的感情并不深刻，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感情也仍旧很片面，在他看来，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回来，不过是为了报答金老爷子的养育之恩，民族大义是个很宽泛的东西，他那双异常美丽的大眼睛里看得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却不见得能把这个世界看清。他才24岁，成长在文明的西方社会，这注定了民齤主只会成为他口中的谈资，而再没有其他。
金在中一门心思要扣着金俊秀学习洋文，好早日出国，重新回到那个文明的世界，然而他的苦口婆心金俊秀并不领情。金俊秀游手好闲惯了，终日游荡在外到处找乐子，唯一的长处是从来不惹麻烦回来，因而金老爷子的管教便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心无力。但金在中不一样，他迫切需要回到他所熟知的社会，因此对于金俊秀的约束就日益严厉起来，纵然从头到脚被金俊秀摸了个遍也在所不惜。
这日金俊秀实在被逼得受不了，趁着金在中出去解手的空当屁滚尿流从家里逃了出来，及至晚饭时间，依旧没个人影。金老爷子沉着一张脸指挥围在饭桌边上的大儿子及姨太太们：“吃饭吃饭，都吃饭，等这兔崽子回来看我不扒了他一层皮！”如此“狂言”老爷子是放过不少，听的人也都大多不在意，唯独金在中心里有愧，觉得没有教导好金俊秀，也辜负了老爷子的期望，心中正在思索如何改变教育方针，就见金家那老管家慌慌张张提着长衫跑了进来，口里大喊着：“不好啦不好啦，老爷不好啦！”金老爷子心里本不痛快，再被如此一喊，大嗓门不觉又提高了几分，震得旁边人耳朵发疼：“老爷我好得很，嚎什么嚎！”老管家也顾不得老爷子的不高兴，一抹脑门的汗道：“少爷他，叫巡捕房给抓起来啦！”
这话一出，桌上的人是一片哗然。金家人都知道，他们家这少爷顽皮是顽皮，然而顶多是个窝里横，出了家门，那可比泥鳅还滑溜，一张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专拣那好听的说，遇到个纯情的女学生，人家还一口气写了八封情书示爱，他出手大方，跨出门槛都是朋友，是很混得开的一个货，如今说是被巡捕房给抓去了，金老爷子是怎么也不肯信。老管家焦急得一张脸如同蔫儿茄子：“是给抓起来了！前两天彩华纺织厂的员工被克扣工资跟上面闹，闹出了人命，学生们天天拉着横幅上街游齤行要求政府出面给个说法，小少爷不知道怎么跟人起了冲突，被巡捕房当成闹事的学生给抓起来了！”


揉搓吧主和夹子><
暂时TBC 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完结
另外 这文算是跟爱人、子期一个系列的，我管它叫苦逼三部曲，嗯，去看王皓比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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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傍晚，金俊秀才骂骂咧咧从外面回来，彼时正是晚饭时间，他那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倒豆子般噼里啪啦穿过前院传到饭厅，直达金老爷子的耳中。老爷子原本是憋着一口气不想坏了一大桌子人吃饭的兴致，及至看到金俊秀挂着破破烂烂的衣衫形容狼狈出现在视线里，那口气是如何都憋不住了，运足了气一声狮子吼出去险些把房顶震下来。金俊秀的声音仿佛一直处在变声期，那破锣嗓子在声如洪钟的金老爷子面前就像蚊子叫，此刻见老爷子无端又发起了脾气，连饭桌也不打算上了，夹着尾巴就朝自己那屋跑，金老爷子指挥着人在后面追，一时间金家宅子上演起猫鼠大战，好一阵鸡飞狗跳。最后金俊秀愣是凭借着多年当耗子练就的矫捷身手成功躲回了他那耗子洞。
金在中目睹了这场闹剧，为金俊秀着急的同时又觉得十分有趣，可因心中压着一块大石，此刻便如何都不能开怀。他有心去瞧瞧金俊秀那熊样是怎么搞出来的，刚起身却被金老爷子喝令住，说谁也不准去管，要“饿死那个逆子”。无奈之下，金在中只好悄悄嘱咐下人去厨房准备一份饭菜，等下了饭桌再给金俊秀送去。
再说那金俊秀，此时已经换好了干净衣衫里外打理过一遍，像是知道金在中一定会来一般，八方不动地端坐在沙发里咂一杯热茶。闻到饭香，他立马将那茶丢到了一边，抢过托盘狼吞虎咽起来。金在中皱着眉看弟弟吃相粗鲁，全然不像个公子哥儿，就觉得要把金俊秀教化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金俊秀，一边大嚼烤鸭一边抽空拿个眼睛瞄金在中：“美人，我看到你们吃小乳鸽了，你们吃鸽子，给我吃鸭子，你们都不爱我。”金在中没想到这人才不过在饭厅打了个照面，已经把桌子上的菜肴扫了个一清二楚，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吃货实在天赋异禀，嗔怪地捏了把金俊秀那细脖子道：“我倒是想给你留个小乳鸽，那也要我留得住啊，父亲说了，要饿死你这个逆子，要不是我早早叫厨房给准备好这鸭子，你就啃咸菜疙瘩去吧！还嫌弃上了。”金俊秀没脾气地任金在中揉搓，只顾着低头大嚼特嚼，倒不像对那鸭子有大意见。
“我说，你刚回来那一身都是怎么弄的？打架了？”
金俊秀满嘴含着肉和米饭抬起头：“打架个屁！被抢了！”边说他嘴里那米饭就接二连三蹦出来弹到了金在中脸上。
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把脸，金在中道：“吃饭就好好吃饭，说话就好好说话，你这瞎喷什么。”
金俊秀颇不满地横了对方一眼，努力咽下一口食物道：“不是你问我的么。”
“你说被抢了，怎么会被抢的？没报案？”金在中继续仔细地擦着脸。
“报案有个屁用，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我就是看到路边有个叫花子可怜，给了他几个大洋，结果倒好，一给招来一大群叫花子，差点没把我生吞活剥喽！这群死穷鬼，真齤他妈晦气！难怪一个个沦落到街边要饭！”
金在中知道这年头街头乞讨的是很复杂的一群人，有的为了一口饭能取人一条命。然而这样的毕竟是少数，金在中想要替他们辩解一番，转而想到金俊秀回来那副狼狈样，恐怕是被欺负得不轻，便只轻言细语道：“俊秀，不要说脏话。”
金俊秀愣了愣，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单词：“Oh shit！”
金在中随即又沉默了，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如此又观看了野人进食片刻，金在中淡然地开口道：“去美国的日子定下来了，下月七号。”
金俊秀动作一滞，叼着一只鸭翅缓缓抬起头，眼睛茫然地眨巴两下，随即狠狠吐出那只鸭翅：“呸呸！你们怎么能这样？都不跟我商量这就定下来了？”
金在中道：“迟早都要走的早走晚走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不是现在就告诉你了？”
“我根本没准备！”
“还有半个多月时间不够你准备的？”
“我洋文还没学会！”
“过去那边学一样的，还学得更快一点。”
“我、我……”
“你什么，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非留不可的理由？”


金在中目光直逼金俊秀，他想到朴有天临别时说的话，须在下个月七号之前离开，他不明白朴有天最终的用意是什么，即使上海开了仗，他们在英租界也能得到很好的保护，不至于如此匆匆转移，更何况十几天之内要开仗也绝非说开就开得了的。然而朴有天既然千方百计要把这个消息透漏给自己，背后势必隐藏着一个大事件，至于这个大事件如何会与自己扯上关系，就不得而知了。金俊秀被问得哑口无言，竟是情急之下把那只啃了一半的鸭翅捡起来摔到了金在中身上，同时大声叫着：“你也欺负我！哥哥都不帮我，你滚！”
金在中低头看了眼衣襟上淡淡的油渍，轻声道：“我们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想，我明天再来。”
金俊秀一张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理智通通出走，眼见金在中根本不为所动，情急之下一脚蹬上对方小腿，继而大喊：“你滚，快滚，滚回你的美国去！”
金在中挺直了腰杆纹丝不动，终是一言不发在金俊秀的怒吼中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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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梦长。金在中隐约听到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而并不动作，及至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依旧不作声，背对着房门侧身而睡，感觉到后边的床塌下去一块，一个暖烘烘的身体便贴了上来。没来由地想起朴有天先前那句玩笑话，他在黑暗中感觉面部隐隐有些发烫。
“哥哥……”金俊秀瓮声瓮气从背后发出声音。他私底下肯叫金在中“哥哥”的时候极少，不是有求于人就是示弱的时候，当下这情形，恐怕二者皆有之。
金在中没搭理金俊秀，片刻过后金俊秀怯怯地又叫了第二声，这是完全示弱了，金在中才翻过身，在黑暗中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得到了鼓舞，金俊秀又叫了一声“哥哥”，紧接着手脚并用地缠上了金在中。
金在中心里不很痛快，并非因为金俊秀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只是感觉到不确定，对朴有天的叮嘱不确定，对未来，也不确定，这让他无法说服自己立场坚定地去说服金俊秀，因此在面对金俊秀时便只能采取一味强硬的态度。
“你的腿还痛不痛？”金俊秀怯生生问道，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悔恨。金在中心里轻笑了声，无甚感情地答道：“不痛。”金俊秀觉得金在中是在忽悠他，就要起来开灯掀被子看那人的腿，然而很快被金在中压制下来：“没骗你，真不痛。”金俊秀便又缩回了他哥怀里。
“哥哥，国外很好吗？”
金在中摸不准金俊秀的意思，只好答道：“嗯，好。”
“国外的月亮能比咱们这儿的圆？”
“胡说，月亮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呢？要是有哥哥在，我一定不是现在的样子。”
金在中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发疼，金俊秀胚子是个好胚子，时而也表现出少年人的纯真，倘若脾性上有所收敛，再接受一定的教育，亦会出落成一位大好青年。他在心中为金俊秀的将来描绘出一番美好的景象，感觉到只要离开这个国度，新生活其实并不遥远。思及至此，他发疼的心口终于觉得舒缓了些，握住了金俊秀挤在二人胸口之间的一只手。
“那以后哥哥都陪着你，把以前的时间全补起来，这次你听话好不好？”
金俊秀沉默地任金在中翻来覆去捏着他的手，仿佛在一瞬间，身心全都向金在中彻底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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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秀老老实实在家学起了洋文，金在中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生怕一个不注意，金俊秀又不知会溜到哪里去，他心中依旧是不安稳，几个疑团黑云压顶一般笼罩在心头，脸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金俊秀终日对着ABCD已是很烦躁，再看到金在中仿佛欠了一屁股烂账的表情，就忍不住发起了牢骚：“美人，你看你本来是很美的，怎么总是绷着一张脸呢？放心啦，我是不会跑的。”金在中全然没有跟金俊秀斗嘴的心思，苦着脸笑了笑，将手中的英文教材又翻过一页。金俊秀讨了个没趣，只好依依呀呀又背起了单词。
距离启程去香港的日子还有不到两周，如今出国的船票不好弄，这两张从香港转道去美国的轮船船票都是花大价钱托人买的，金家缺的不是钱，但这年头钱也不是万能的了，有钱人都想朝外面跑，谁又能比谁多几个钱？
心头的疑云越积越重，金在中认为有必要再去见一次朴有天，然而以前的联系方式已经找不到朴有天了。金在中几乎可以肯定朴有天他们在策划一次大行动，他回国不久在上海几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因此与他自是没有太大联系，可朴有天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与行动有关的日期透漏给了他，这说明那件事与自己身边的人有关。金在中依稀还记得那晚金俊秀的左手落入他手中的触感，那是一只十分玲珑可爱的手，然而掌心却异常粗糙，食指与中指指腹结起了厚厚的茧子，虎口亦是连成一块坚硬的死皮。金俊秀是左撇子，金在中不敢去想金俊秀拿这只手做过什么。
随着启程日期渐近，金俊秀仿佛真的安分下来每日读书，金老爷子心中甚觉欣慰，金家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看到了希望，唯独一个金在中，他依旧在为了找到朴有天而不断给朴公馆留话，终于是在动身前倒数第三天与朴有天取得了联系。
金在中在一处小馄饨摊子上见到了朴有天，彼时朴有天刚送走一名穿青色长袍的青年，金在中见那人容貌还带着稚气，目光却沉静如水，走路带风，是非常利落的一名青年。朴有天一直目送那人离开，这才转身面对金在中，小白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想问什么，你问吧。”
“问了你就会说实话？”
朴有天道：“说与不说，在我，信或不信，在你。”
金在中抬眼打量了四周，感觉说话方便了，这才又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俊秀跟你们的行动有没有关系？还是他会被牵扯连累？”
朴有天呷了一口茶，面色似是有些凝重，开口却又成了打趣的调调：“在中，你明明问了两个问题。”
金在中已经有些不耐：“不要跟我扯你那套油腔滑调，有天，他是我弟弟，我必须保证他的安全。”
朴有天这回又笑了，抬起缺了个小口的破茶杯毫无意义地指了指金在中：“除了弟弟，没别的了？”
金在中几乎是要跳脚了：“朴有天！”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朴有天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态，随即又敛了神色，郑重其事道：“在中，我不记得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了，你要觉得我说过，那就当我说过好了，但现在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透露给你，作为朋友，我希望你心想事成，想的一切都能成，但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我只能送你一句话，成事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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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越来越不放心金俊秀，总感觉对方会趁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消失掉。晚上亦是要把金俊秀抓来跟自己一个被窝睡才安心。金俊秀颇为感动地说美人你终于明白我的心意了，金在中也任他说去。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要送金俊秀去美国最好的大学，过最安宁的生活，他很喜欢这个弟弟，比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启程的头一天，金在中在金俊秀的强烈要求下与金俊秀一同上街采购了很多东西，全是些穿的用的高档货。金在中劝说美国比这好的多得是，金俊秀充耳不闻，票子一张接一张地往外递。他给金在中买了一块手表，不由分说把金在中原来的那块取下来揣自己兜里，换上了新的一块。金在中不明缘由，金俊秀便高深莫测地说：“我买不起时间，只好送你一块表。我把我的时间给你啦，所以你要把你的也给我。”说完亮了亮金在中那块旧表，郑重其事地将其又放回了兜里。
二人在百货公司又溜达了大半天，及至太阳落山，金在中提着大包小包再一次结账的时候发现身边的金俊秀不见了，找遍了整个楼层也不见金俊秀踪影，一种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的头脑中滋生。他扔掉了两人购买的所有东西，赤手空拳地想要在空气中揪出一个金俊秀，他跑到大街上看来往的车辆人群，每一张都是陌生的脸，没有一张属于金俊秀。金在中感觉到他的头脑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各种荒诞的场景在脑海中不断上演，简直要把他活活折磨死！
正是金在中寻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一个尖利而熟悉的声音猛然撞击到耳膜，寻着那声音找去，被包围在人群当中的，赫然正是油头粉面的金俊秀！
只见金俊秀面目狰狞牙口利落地指着一水果摊旁边的青年破口大骂，二人衣衫均有些不整，像是经过一场并不严重的打斗，只是如今的情形看上去是金俊秀占了上风，他几乎连气也不喘的辱骂着青年，有旁人劝说着那青年：“水果沈啊这有钱人家的少爷咱惹不起，你就服个软道个歉嘛……”被叫做“水果沈”的青年仿佛并不为所动，笔直地站着任金俊秀随意谩骂，骂得不过瘾了还要动手，那青年便出手攥住金俊秀手腕子。金俊秀骨骼小，又比人矮了一头，几乎是轻而易举就被青年钳制住了。
金在中此时已逐渐恢复了理智，看得出青年只是一味防御，眼下这情况多半又是金俊秀找的事，故而用力挤进人群，一把将金俊秀拽了出来。金俊秀正是骂在兴头上，猛然间居然有人敢拖他，怒气冲天地扬起巴掌就要甩向来人，金在中毫不躲避地迎着，金俊秀看清来人登时傻了眼。“怎么是你啊？”
金在中往日的慈眉善目荡然无存，紧盯着金俊秀压着嗓子道：“怎么不能是我？”金俊秀一听这语气心知不好，当时看金在中正在排队结账，便先一个人跑了出来，哪知遇到这么个倒霉的货，两人言语一个不合，当街打起来，竟是把金在中给忘了！
金俊秀苦着脸琢磨怎么应付金在中，冷不丁却叫人一把抻进了怀里。金在中那力气是真大，金俊秀觉得自己快要活活被金在中勒断了气，然而却是毫不反抗，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断气就断气吧，死在金在中怀里也不错。
金在中无言地箍着金俊秀抱了片刻，一言不发拖着人往家走。金俊秀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出声问道：“咦？咱们买的东西呢？”
金在中头也不回：“我一生气，全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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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到了家仍旧在生气，金俊秀就嬉皮笑脸地赔着笑在一边撒赖，金老爷子看到两个儿子相处得这样和谐，开始有些后悔把金在中送出去太久了，转念又想到金俊秀这跟着金在中出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以后财产多分一些给金在中，就当是补偿了。
金俊秀远远地瞧着老爷子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蹭到金在中面前小声说道：“美人你看，爸爸又在琢磨他的财产了！”金在中绷着脸道：“你又知道！”金俊秀嘴快贴上了金在中的脖子：“我当然知道，爸爸琢磨他有多少钱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金在中失声笑了出来。金俊秀欢喜地拍巴掌：“笑了笑了，笑了就不生气啦！”金在中神情平静，目光柔和，感觉目前的气氛融洽而可贵，揽过金俊秀在那光洁的小额头上亲了一口，亲完两个人仿佛不好意思般，纷纷低下了头。一个假咳嗽，一个穷开心。
晚上的饭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言谈间亦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往日金老爷子不许金俊秀在饭桌上说话，这晚却任金俊秀大谈特谈唾沫星子横飞也不理会，吃两口饭便偷偷转过头去抹两把眼泪，那些个姨太太们对金俊秀也相当不舍，家里就这么个活宝，走了以后老爷子连个可以骂的人都没了，她们尽管不是金俊秀生母，却将有限的母爱都放到了金俊秀身上。金俊秀端着酒杯挨个敬了父亲和小妈们，转而拉着金在中互饮，金在中亦不推辞，他想金俊秀喝醉了也好，大不了明日他扛着他上路。
金俊秀的确是醉了，金在中同样清醒不到哪里去。他抱着弟弟摇摇晃晃往卧室走，依稀想起了初来那日金俊秀带着他来这里的情形，因为认定了金在中嘲笑他不够香而活生生气成了一只河豚。他感觉心中有很多话要对金俊秀讲，但不是现在，这些话他能够攒上一辈子，将来慢慢说。
步履蹒跚地挪进卧室，如置珍宝一般将金俊秀放到大铜床上，金在中走到浴室放水。他的头脑依旧是一片混沌，然而在这片混沌中，有个东西在逐渐变清晰，像一束光透射到浑浊的黑水之中。他取下腕上的手表，忆起了金俊秀白天的走失，他跟一个青年发生了激烈的矛盾，究竟是为什么吵起来的呢？浴缸中的水好像过热了，金在中开始放凉水，这冰冷的触觉仿佛开启了某种记忆，那样沉着冷静的，是一个人的目光，是……
想起来了！
跟金俊秀发生争执的青年正是朴有天当日送走的青年！金俊秀也不是因为误被当做闹事的学生才抓去巡捕房的，他是为了掩护同伴！他纨绔子弟的身份在那个时候显然比什么都管用。金在中曾怀疑金俊秀因为不懂事跟日本人的傀儡勾结，却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
金在中感觉脊椎在一瞬间仿佛彻底僵硬了，双腿更是无法挪动，努力克服着酒精带来的眩晕，他挣扎着从浴室出来，目光扫过大床，上面空空如也！
纵使双腿似有千斤重，金在中仍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他想这时局混乱，世道艰难，本都与他无关，然而此刻他却是实实在在痛恨起了战争。它将渺小的人类变得一文不值，同时又夺走了另一些人全部的世界。
空旷的大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金在中感觉自己跑了很久，可是并没有，夜风并没有将他吹得更清醒，他在路人鄙夷的目光中像个真正的酒鬼一般东倒西歪。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匍匐在冰冷的街道，然后在路灯下看到了金俊秀挺直的身影。金在中远远地看着他，用尽力气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他看到金俊秀远远地在对他笑。他多希望下一秒金俊秀会肆无忌惮对他喊出一句“美人”，然而金俊秀什么也没说，面对着金在中一步步退向黑暗中。
金在中在万籁俱静的空气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会回来吗？”
没有回答。
16
灰败的天空逐渐变得透亮。
伴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唤醒这座城市的，还有响彻天际的枪鸣。
金在中独自站在黄浦江边，看一轮红日跃出东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