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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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怜蹙起眉头，用体内仅存的一丝精魄去感受那只鲤鱼。
只是一只能够吐纳天地灵气的最初级的妖而已……还尚未诞生灵智，然而店主竟然把这鱼拿来卖……
究竟是何人？
还没等尹怜回过神来，店口又响起了酸涩的吱呀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是个文弱书生，身着一袭青衫，仍然向前面那壮汉一般，向店主人问道：“这鱼多少钱？”
不出意料，店主人的回答也是如此：“那嘛……要看客官您自己了。”
就连店主人抿茶的动作也与刚才一般无二，尹怜暗暗叹息，多好的一个书生，就此被吓成精神失常多可惜。
然而那书生听了店主人的话，却没有再问一言，甚至眼眸中流淌出的疑惑也仅仅是一丝，他匆匆奔至木盆前，伸手捧起一只鲤鱼。
捧起的恰恰正是尹怜。
然而尹怜此刻却是胸腔一紧，无法呼吸！她此刻身上妖力尽失，比起那些尚未凝聚神智的小妖更加落魄，甚至一离开水面就会窒息而死！
店主人缓缓的放下了手中茶杯，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他知道这条鲤鱼的来历，那是他自己从普通的鱼店里买回来的。那个小二还热情地招呼他买下这条鲤鱼……显然是认为这条鲤鱼太过羸弱不好卖。
普通的鲤鱼自然进不了自己这间铺子，店老板也确实不知道尹怜的来历。
然而他知道这条鲤鱼不同凡响，因为当自己的神识扫过这条鲤鱼时，竟然隐隐发出哀鸣之声，仿佛在恐惧着这条小小的鲤鱼。
这可是难以一见的事。于是店主人便把这条鲤鱼带回了这里，想看看它有什么不同。
然而他到现在为止，都只看见了这只鲤鱼寻常的一面，却没有任何不同。
他看向书生手心。
而尹怜一直在挣扎着。
她已经很缺氧了！每个细胞都渴求着氧气！现在她只是只普通的鱼！至少从生理角度上来讲。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眼中只映出了店老板的面容。她从进店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凑得离店老板如此之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清楚的能够看见店老板睫毛的微微颤动。
原来店老板也是个俊朗书生，呵，呵呵，呵呵呵。
然而她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
尹怜的眼前景象迷乱，扭曲成一幅幅怪诞的画面。
我要……死了吧？永川河有史以来，我还是第一个死在窒息上的河主吧……
尹怜的嘴唇颤动，缓缓的做出几个口型来：
我——不——想——死。
店主人表情讶异。
沉默一会，伸手把尹怜提了起来，顺手丢进木盆中，他面上笑容温暖道：“客官，很抱歉，这只鲤鱼是不卖的。”
“哦？”那书生讶异，旋即遗憾道，“我本只买得起这条鲤鱼，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走吧。”
店老板微笑着拱了拱手，目送着那书生远去，然后回首，目光落至尹怜身上，余味悠长。
他随手把剩下的鲤鱼倒入店前的小水沟，尹怜疑惑更甚。
此人店内有何底蕴，为何不将这些妖放在心上？
店主人把尹怜捧起腰间水囊，随手拿起茶壶，关上店门走进门前那条青石路上。
斜阳下，他的影子被拉长至荒谬而怪诞不羁。
叁 尹怜把鱼鳍背在身后，仰头看着这间貌似有些破旧的小木屋，嘴里不住的赞叹。
啧啧，真是看不出来，这间小木屋的主人还是个风雅之人。如果乍看之下，人人都会以为那店老板是个穷酸书生，墙上故弄玄虚地摆着几副墨宝。
然而尹怜凝神仔细看去，每个字都是那般不凡，若清泉灵秀又若狂澜澎湃，秀媚而古朴，方硬而轻灵。
这些挂着的字……都是真品。
妹的……你牛x也就算了，竟然还这么打击人……挂一份兰亭也就够了嘛，乐毅论，王书圣集字，三希宝帖，自叙帖，寒食帖……
你想把有史以来所有的毛笔字都挂到自家墙上吗……强盗！
尹怜也是嗜诗书之人，仰头看着墙上那一幅幅名家大作，手心有些发痒。
要是这些字被我搬到京城……能卖多少两银子？尹怜的脑子里浑然没有永川河河主该有的尊贵气度，反而满脑子都是这种无赖兼财迷的想法。
兆京却在一旁慢条斯理却异常清楚的说：“看够了吗，还没看够再看可要收钱了。”
兆京就是那店主。在尹怜看来是个长得俊朗却脑子有病的精神病。
尹怜气结，她虽然不知道兆京是怎么发觉自己妖怪的身份的，然而被人家装在鱼缸里当做观赏鱼什么的还是让人感受很不爽啊。
尹怜现在还不能说话。于是她只能在自己心里对这种极度败家的行为进行吐槽……
泥煤……果然所有高富帅都是混蛋吗？
她沉默一会，然后看了看兆京，鱼脸上笑意浅浅。
真的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兆京停下了动作。他的眼中流露出一道无法遮掩的悲凉。
妖与人类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要彼此为敌？
直到夜深。
在一片漆黑中，若是有人以天目窥之，便能看见磅礴若海的天地灵气在小小的鱼缸中郁结凝固，让人不禁讶异那小小鱼缸竟然没有被撑爆。而在那天地灵气间隐隐可见一只通透金黄的鲤鱼在其中翻腾，每多一分天地灵气灌入其身鲤鱼身上的金光便璀璨一分。
正是尹怜。
然而，躺在床上的兆京看似熟睡，实则将尹怜的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一扬眉也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不知道，万年锦鲤在吐纳天地灵气之时，能以天地为媒己身为介，观八方而听六路。
尹怜的本体在缸底沉默很久，疑惑道：“竟然如此么？”
她一扬鱼尾，浮到了水面。

肆
尹怜从鱼缸中爬了出来，齐肩黑发披在苍白而无血色的脸上，看起来活像那只无节操的吓死人不偿命的贞子。
不是她有意要搞成这样的，而是她实在太虚弱了，即使吐纳天地灵气到可以化形的地步，然而那点天地灵气对一只万年锦鲤而言又能算得了什么？她实在是顾不上什么淑女形象和优雅风范。
她把手搁在门闩上，沉默很久看向熟睡中的兆京。
真是舍不得啊……但可惜，终归人妖殊途……
尹怜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她其实只是不想伤害这个唯一不会视她为牛鬼蛇神的人……虽然她好像本来就是牛鬼蛇神……但她不想再看到兆京面对她时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真可惜啊，那样好的一个……却有着那种身份。
她盯着墙上那幅兰亭序，许久不说话，只是能感受到一丝温热流过脸颊。
再见。不，永别。
她迈出了门。身后却响起熟悉的声音，略带几分戏虐。
“既然来了，那又何必这么匆忙？不如坐等几日再走？”
她的身躯猛然僵硬，扭头，巧笑嫣然道：“你说得对，我应该等几日再走。”
兆京环抱着双手，面上笑容温暖有若三月阳光：“渴吗？”
尹怜没有搭话。
兆京兀自去取了一套茶具，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盏中茶水将沉未沉将浮未浮，恰到好处晕染开一片白云天之色。尹怜接过，轻啜一口旋即赞叹：“好茶！”
她旋即眼神一凛，寒声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这等伶仃少年，何来如此点茶之技，又何能得这等极品普洱？”
兆京沉默。
他不答话，低垂下眼帘躲开尹怜冰寒目光。
伍
尹怜斜坐在房顶的瓦檐上，头顶无数灿烂星辰。
她默然，眼神悲戚。伸出手来，手中泛滥点点金光。
妖力已经恢复了，所以，她也该走了。
她对着皓月长叹一声，身后突然闪现一个人影。
兆京沉默站在一旁。他没有开口。尹怜也没有开口。他们就那样静静对视。
许久，兆京低声叹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尹怜愣在原地，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兆京脸上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旋即暗淡：“现在就要走么？不能再留一晚么？就一晚。”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尹怜看着他那双盈满雾气的眼眸，心中痛楚几乎要把她燃成寂寥的灰。
可她不能不走。
尹怜对月长叹：“永川河不能一日无君，我一日不走，永川河便乱一日。”
兆京沉默很久，然后低声说：“那……再见……”
尹怜低叹：“再见，后会有期。”
她一跃而起，旋即消失于茫茫夜空。
其实应该是后会无期才对吧。
屋顶上，兆京胸中涌上一丝迷惘，妖与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何要生生世世为敌？
我多想……不用再厮杀。
陆
兆京跪在祠堂前，脸庞埋在阴影中，竭力想掩饰颤抖与不安：“弟子不肖。”
远远的祭台上传来渺远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模糊，看不清是什么。
但兆京知道，所有天师道之人都知道。
那是昊天的意志……天喻！
“你既知不肖，那又何必再回来？你是天师道掌道，谁能抓得住你？”
兆京没有接话，他双手呈上一片鱼鳞，闪闪发亮：“弟子带回了永川河主尹怜的鳞片……”
昊天大悦：“好！有万年锦鲤的气息，引动之天雷必能击杀永川河内所有妖魔！”
兆京却没有说话，他沉默很久，有些突兀问道：“弟子不明白……妖与人到底有何区别？我们为什么要生生世世为敌？真要拼的你死我活才能罢休吗？”

此曰一报还一报。
她面上无一丝表情，无一分怜悯，有的只是冷酷与戾气。
先前那个文雅的永川河主不在了，因为永川河已经不在了。
她现在是复仇女神，是最惨烈的战歌，是天神讨伐尘间的罪恶
多年后，天师道重建而起之时，人们都还记得那个身着一袭白裙的绝世女子，她默然从尸山血海中踏过，身上的素净白裙被血染成红色，跟着她慢慢前行。
那是绽开的血花中最妖娆最冷厉最绝望的一朵。
于是。
尹怜走入了天师道内坛。
她的面前，兆京面色惨淡被钉于一旁。
尹怜眼神悲伤，却没有疑惑和不解。她一掌劈去，兆京的身旁束缚爆散。
兆京抬起头，嘴角浮现的那丝苦涩笑意令人玩味。他声音低沉：“尹怜……你怎么来了……快走啊。”
尹怜低声问：“我为何要走？”
兆京声音急切：“快走！永川河虽然号称不惧昊天，实则格外惧怕昊天的存在！那你又为何前来？”
尹怜沉默一会儿，寒声说道：“我们或许惧怕昊天，但我们惧怕的是昊天本身，而不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天喻’。”
“更何况，即使不为你，我也必上这天师道。”
她抬起头，若有若无地看了一旁的昊天一眼。
亿万水滴化为最锋利的剑就那样直直切下！一旁那虚无缥缈的意志被直接切为无数碎片。
尹怜笑了，眼神凄然。
兆京低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道水剑破空而来，直直刺向他胸膛！
兆京闭目。
血肉却没有被刺穿，剑尖在距兆京胸膛不足半寸的地方停下！
兆京抬头，疑惑道：“为何不杀我？”
尹怜沉默，沉默很久后低声说：“我不想杀你，我也不愿杀你，更何况，我也不能杀你。”
“我那时虽已重伤，然则神魂却完好无恙，自然能知你是天师道掌道。”
兆京也沉默很久，还是没有答话。
尹怜缓缓单膝跪地，缓慢而坚定地叩首：“因为……您是我们的皇啊。”
“什么？”兆京猛然色变。
尹怜看着他，眼神苦楚：“万年前青龙一族来犯，我族虽灭尽青龙族，然则皇的血脉也被近乎截断。只有一股血脉尚在流传……”
兆京挤出几个字：“但……那也不代表我就是你们的皇……”
尹怜低声道：“您的名字……京兆，兆京，京兆尹……”
兆京，不，尹兆京脸色骤然苍白。
尹怜犹豫一会，低声道：“天师一道引动的天雷，本不足以全灭永川河，然而其上附着了您的一丝气息，天雷变成了昊天镇压星宿神兽的气运劫……”
兆京惨然一笑。
尹怜仍然屈膝跪伏：“请跟我回去……虽然永川河已亡，但是有您在……就有复生的希望！”
兆京唇角的弧度加大。
他挺身而前，噗地一声，他的胸膛被锋锐水剑破开！
他本就愁苦的脸上眉更加纠结，写出一个川字。
剑已入体三分。
剑入体，很痛，但迟早会死，所以那又何妨？
他继续向前扑去，眉宇纠结，脸色坚毅。
水剑贯彻他的胸膛而过，兆京喉头一甜，面色潮红，然而眉间却有一股解脱般的轻松之意。
尹怜骤然面色大变！她的声音急切而尖锐，仿佛能破开这方小小庙堂：“为，为什么？
“不——————————————————————！”
无数冰雪炸开！把这小庙堂冲毁，把这天师道冲毁，最终，把这整个京城化为一片冰雕！
冰封绝迹！
兆京颤抖着轻笑：“我是天师道掌道啊……人鬼殊途，我原来是妖啊……既然如此，三界之内已没有了我的去处，六道也将我排解在外……还不如自行了断……”
“我不认可我是妖，我也不是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哈哈哈！我宁可叛出师门，剑指昊天，恩断义绝，就是为了知道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去杀尽妖，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命运戏耍……”
尹怜面露绝望，衣襟无风自动，眨眼间无数河流枯竭！
兆京低声说，声音悲凉：“希望来生……我不是天师道，你也不是万年妖……”
他的头歪斜了。
尹怜沉默很久。她轻轻地抱起兆京，坚定而缓慢地向远方走去。一步一叩首。
若登天。
那个瘦小的身影如此落寞，仿佛身在忘川。
她不在忘川，但她将至忘川。
她会忘掉所有事，他也会。
但没关系，至少，他们还可以再入轮回。
至少，他们还能再次相见。
即使相思是毒，即使红颜无药。
然而他们不会后悔。
若相思是毒，则大不了相见。
若红颜无药，则大不了一死。
那又有什么呢？
尹怜抱着兆京，仍然在缓慢而悲伤的往前走。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从此之后，永川河就再也没有了主人。
也再也没有一个俊朗的青衫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