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午后斜阳抖落满地金光。寂静的禅寺偏院里，一个眉目婉丽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女孩雪白脸上泛著不正常的红晕，全身正发著高热，脑子有些混沌。
「咦?」
地上闪著亮光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弯下身子，拾起一支发簪，那发亮的部分原来是簪头处的猫眼石，雕著蝉的式样。
发簪握在手中带来冰凉的冷意，这冷意让全身高热的女孩忍不住笑了开来。

[夫妻]
光鲜的府邸再如何富丽堂皇，没有笑闹人声，也只是座荒凉的枯冢。成亲的第三天清晨，端木阳在庭园舞剑，婢女南菊满脸喜色地跑来：「驸马回来了。驸马回来了。」
端木阳猛然回身，看见一对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女自外头急急走进，行至小径尽头，双双跪下。
锐利的剑锋一闪，女子挽髻的簪掉在地上，一头青丝飞瀑般滑落双肩。端木阳怔怔望著地上的簪，声音有些飘忽：「未出阁的闺女，谁允你盘发?」
「公主，」男子的声音浑厚有力，虽然跪著，仰视端木阳的脸上尽是不卑不亢的笃定。「沐澄是末将的妻。望公主成全。」
「妻?」端木阳笑得张狂耀眼，剑锋忽尔便来到沐澄纤细颈间：「你再说一遍?」
梁旭紧紧握著沐澄的手，从容的神情终於有了丝惊慌：「公主……」
端木阳满意地收剑回韒：「本公主不懂得什麼叫成全。她想做你妻子，除非我死。」
梁旭双眉紧皱，只能怒瞪著端木阳雍容离去的背影。却见她突然转身，长而密的眉微挑：「午膳后，书房见。」
不待梁旭回应，她露出捉狭的笑：「别怕，我不会强迫你。」

[愿望]
沐澄端著细细熬煮的冰莲糯米粥，莲步纤纤来到端木阳跟前。她的步伐极轻，态度从容，裙角没有一丝扬起。
「公主饿了吧，请尝尝澄儿做的小点。」
端木阳在水阁里看书，倚著坐塌，看也不看沐澄一眼。沐澄也不恼，只静静站在那里，嘴角带著温婉的笑。
「杵在那儿做什麼?餵我。」
风扬起的时候，沐澄听见端木阳懒懒的声音响起。
她顿了下，眼底莫明有些酸涩。
「是，澄儿疏忽了。公主恕罪。」
她一匙一匙的餵著端木阳。觉得那就是自己该做的事。对这个抢了自己正妻位置的女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怨恨。看著那张骄傲的脸，她心头总会涌起微微的疼痛。
「这簪子，是梁旭送你的?」
吃完了粥，正在为端木阳擦拭嘴角的沐澄，听见了这个问题。
「算是吧。」沐澄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小时候在金阁禅院拣到的。后来被梁旭见到了，他说那是他送我的。」
端木阳挑起长而密的眉：「你拣到的，他却说是他送你的?」
沐澄瓷器般细致的肌肤染上淡淡的红，有些羞怯：「我同他说过了，他不肯听。后来我娘说我那时发著热病呢，他更一口咬定是我犯病忘了。」
才说完，她突觉自己的话似在炫耀梁旭对自己的深情，连忙抬头：「公主，澄儿……」
「嗯?」端木阳凝视著她，似笑非笑。她突然不知该说些什麼好。
端木阳没怎麼为难她，指了指自己的背：「帮我按按吧。」
沐澄下意识就要上前，突然却想起昨晚慧香不服气的低语：「小姐，你好歹是二品大臣之女。公主这样把你当成奴婢使唤，根本是存心羞辱你的。」
这样一个迟疑，端木阳嘲讽的声音已然响起。
「怎麼，不甘愿?」
沐澄垂眸：「澄儿不敢。」一边快步上前，仔细按压起来。
水阁旁的花开得炽烈如烧，端木阳的身姿在一片花海中显得单薄。沐澄看著端木阳白净的颈子被春日晒得微微泛红，脑中浮起这些日子以来梁旭与端木阳练武的画面，不觉有些出神。
「为了和梁旭在一起，便是让你委身为妾，甚至做些丫鬟的事儿，你也不在意?」
静谧的氛围里，端木阳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沐澄的心咯登一跳。
明知背对著她的端木阳看不见她的表情，沐澄仍是别过头去，掩住委屈的神色：「澄儿与旭哥情投意合，还望公主成全。」
端木阳似是笑了声，没有回话。半晌，又问道：「你小时候的愿望是什麼?」
沐澄呆了呆，想起小时看戏的时候，听故事的时候，最神往那些骑著高大骏马凯旋归来的将士们，一身银亮的铠甲，带著笑意迎向等在家乡的心爱姑娘。
「澄儿的愿望和所有大燕姑娘一样。」她的双眸透出闪亮的光芒，「我们都希望，能嫁个英雄。」
端木阳突然回过头，斜阳里的面容泛著捉摸不定的光。沐澄微讶，正想询问，却见端木阳笑著说：「英雄，是时候和本公主圆房了。」
沐澄瞬间僵住。她缓缓转身，看见咫尺之遥，站著神色冰冷的梁旭。
日光晴暖，沐澄却只觉得冷。

[圆房]
大红喜房，端木阳一身喜气红衣坐在床头。那样闹腾艳丽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只成为了衬托。衬托出她雪白娇颜下连玫块都逊色的倾城姿容。
这样的姿容，却只让他梁旭觉得疲惫。
「公主明知末将已心有所属，为何如此相逼?」
端木阳较一般女子略大的手来回抚摸著喜床上洁白的绢绸，淡淡一笑。
「就凭著根破簪子，你就心有所属了?」
「那不是破簪子，那是我和澄儿的定情之物。」烛光下，梁旭英俊的眉眼满是笃定。
「定情之物?」端木阳嘴角勾了勾，「梁旭，你可知我为何会选了你做乘龙快婿?」
梁旭表情淡漠，没有出声。
端木阳眨著眼，看起来有些淘气：「年初的百花宴，我见到了你的澄儿。她长得虽美，在一众千金贵女间却也并不出众。可我偏偏注意到了她……」
她故弄悬虚的顿了顿，又道：「因为她发上插著那破簪子。」她起身，走到梁旭身前，美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
「那是我的簪子。」
梁旭盯著端木阳的眼睛，表情始终淡淡。跃动的烛光下，他垂下眼眸，似想掩住其中的厌恶。
「公主这是何苦?」
梁旭的话像把利刃，端木阳一向骄傲的脸庞突然褪尽血色。她喃喃道：「是啊，我这是何苦。」
她转身走回喜床，背挺得极直，自始至终，都是独自一人。
「梁旭，」她靠著床，嘴角微撇，看似鄙夷，声音却透著隐约的苍凉。
「和我圆房，有那麼不堪吗?」
「公主，」梁旭跪了下来，原先淡漠的眼里满是不忍：「是末将没有福气。是末将配不上公主。」
「你可知，沐澄的愿望，是能嫁个英雄?」端木阳看著跪在地上的梁旭，语意轻轻。「就凭这个愿望，你便不可能是她的英雄。」
梁旭猛然抬头，紧蹙的双眉似在努力回忆什麼。
端木阳却不再看他。她闭上眼睛，嘴角泛起浅浅的笑。
「梁旭，你是个懦夫。」

夏天的风闷热潮湿。即便是北国的夜晚，也带著炙热的暑意。梁旭率著一直跟随自己的数百精兵，在树林间快马加鞭。
就快到了。梁旭在自己急促的心跳中想著，澄儿，别怕，我就快到了。
烈风吹得人视线模糊，模糊中梁旭见到一队黑衣死士朝他的方向奔驰而来。
所有人迅速散至树林后，持剑的手蓄势待发。黑衣死士胸前绣著金亮的「迦定」两字。那是大燕传了数百年，只效忠护国公主的迦定死士。
马蹄声越来越近，梁旭咬紧牙关，正要做出袭击的手势，风中传来娇弱的女声。
「旭哥，是我。」
蜂涌而至的嘶鸣声中，梁旭看见沐澄苍白的容颜，一头黑发像是上好的泉水垂落腰际。他楞楞的接过沐澄，看见死士们旋即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再次扬长而去。
怀中的沐澄看来没有太多外伤，哆嗦的唇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梁旭弯下腰，听见她颤抖的气音：「救他……快去救他……」
「他?」梁旭还未从惊喜交杂的情绪中恢复，茫然地复述沐澄的话。
「公主……是公主……」沐澄挣扎著推开他，跳下了马。
梁旭有些诧异她的力气，却见她立在月光下，神色坚定：「旭哥，留一个人在这儿陪我就好。」
北国的夜空下，梁旭没有再迟疑。他跨紧马腹，朝著嘉定关外的北日城扬长而去。

[结局]
梁旭赶到的时候，泼墨似的夜空褪尽了最后一丝颜色，被一跃而上的旭日赶走了无边的黑暗。
血流成河的街道上，只有他和士兵急促的马蹄声。
梁旭不知自己在焦急什麼，他甚至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沐澄会被迦定死士所救?为何端木阳会出现在北日城?他纷乱杂沓的思绪在转进街道尽头的刑场后，全数冻结。
北日城是嘉定关外第一座城池。城内有座石弓，传说中能举起石弓者，便能统一南燕与北昌。百年来有无数勇猛战士挑战过，那石弓却屹立不摇。久了，所有人便只将它当做一个传说。
可是此刻，梁旭分明见到，那石弓已被拔起，此刻弃置在一旁，像是随处可见的废石。
能拔起这座石弓的人，拥有此异能的人……
梁旭全身都颤抖了起来。烈风扬起，其中一名士兵的声音传入耳中：「……将军……将军……是个女子……」
梁旭跳下马，推开聚集在前方的士兵，被风折磨得看不清楚的眼中映入一具箭羽满布的躯体。那躯体原被银色铠色密密护著，却仍敌不过如织的利箭。一根又一根穿透铠甲的利箭，将原本灿亮的银色，染成了晦暗的鐡锈色。
他咬著牙，将视线往上移，看见散落的头盔下，一张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头错综著刀痕，却掩不住那长又密的双眉。
他跪了下来：「是迦定公主。」
原先还在四处翻查的士兵全都停了下来。凝窒的空气中，其中一个士兵突然叫道：「北昌王在这儿。北昌王在这儿。」
所有士兵都涌了过去，只有梁旭不为所动。看见石弓被拔起，他便知道持弓之人必会以金箭射穿敌王咽喉。他轻柔地，抱起了几乎面目全非的端木阳，修长的手试著为她除去所有脏污。
日光照得人发烫。梁旭恍惚间想起那传说里的最后一句歌词。
旭日初醒，朝阳已殁。
他犹在怔忡，怀中的女子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
梁旭抚著她的发，声音在烈风中显得破碎：「大燕所有姑娘，都想嫁个英雄。难道，你不想?」
端木阳笑了起来，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不想……我才不要嫁个英雄……」
她缓缓闭上眼睛，刀痕满布的脸上，尽是护国公主的骄傲。
「我自己，就是个英雄。」

[最初]
午后斜阳抖落满地金光。寂静的禅寺偏院里，有间密室不时发出闷响。
一个轮廓分明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来到密室前，有些狐疑地看著密室门口那颗巨大的石头。
「有人吗……有人在外头吗……」
小女孩将头靠进密室的墙，听见微弱的声音。
「你是谁?为什麼被关在这里?」
她扬著头数落，雪白脸上，一双深遂明眸在光影下带著微微的蓝。
「我是梁旭。师兄不让我参加明天的比武，将我关在这儿。小姑娘，麻烦你去请悟觉方丈过来，他会为我搬开门口的大石。」
小女孩漫不经心的听著，记不住男孩名字，也记不住方丈名字。
「何必请来请去的，麻烦。我帮你把石头搬开吧。」
十三岁的梁旭闻言，皱起了眉头。正想出声，却听见巨石辘辘滑动的声音。
「喏，好了。」
梁旭按下满腹惊疑，不抱希望的推了推门，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
「小姑娘……」
他惊喜的步出密室，想询问小姑娘帮她推开石头的高手是谁，宁静的偏院里，却不见任何人影。
「小姑娘?你在哪儿?」
他有些著急。能徒手将巨石搬开，必是个武功盖世的高人。他真想会一会……
「本姑娘的尊容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吗?」
刚才那姑娘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梁旭下意识便要抬头。
「不许你抬头。」
那小姑娘的声音虽然稚嫩，却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梁旭转念一想，那姑娘声音听来也有八、九岁，的确不宜让他见到容貌。
「小姑娘，谢谢你救了我。不知姑娘能否为我引荐刚才为我推开巨石的恩人?」
「什麼恩人不恩人。那破石头是本姑娘搬开的。」
梁旭摇头，正想反驳，那姑娘声音又响起。
「你不信就算了。像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本姑娘见得多了。你滚吧。」
梁旭被她一说，突然便觉得自己小心眼。虽然仍不相信是石头是小姑娘搬的，却也觉得她才是恩人。
他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真诚的捧在手上：「姑娘莫恼，是梁旭疏忽了。姑娘为梁旭解了危，梁旭来日必当竭力以报。还请姑娘收下家母留给梁旭的簪子。未来姑娘有任何需要，只要拿著簪子至长汾梁府，便是要梁旭赴汤蹈火，梁旭也万死不辞。」
小女孩笑了起来，悠扬悦耳。
「你倒有心，是我错怪你了。我不要你的簪子，你快走吧。」
梁旭听见她的笑声，心里有些著恼，突然便道：「姑娘切莫看不起梁旭。梁旭未来一定会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
小姑娘停了会儿，声音再次响起时，有些迷惑：「我没有看不起你。你就算成为英雄，和我又有什麼关系?」
梁旭突然抬头望向前方树稍，却只看见树上一个小小人儿被光包围住的晕影。
「大燕所有姑娘，都想嫁个英雄。难道，你不想?」
小姑娘想了很久，语气肯定：「我不想。我才不要嫁个英雄。」
梁旭有些著急，禅寺钟声却在此时响起。小姑娘突然慌张了起来：「喂，你快走。你把簪子放在地上，我一会儿拿。你快走，我弟弟等会儿来了，会杀了你的。」
梁旭有些迟疑，却也不好让救命恩人为难。他放下簪子，对著树上看不清容貌的人儿喊著：「姑娘，我是梁旭。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寻你的。」
「这是什麼?」
端木炎在偏院看见端木阳蹲在地上研究一支簪子，口气不善。
「没有啊，就……」
端木阳有些心虚。炎儿一向不准她向任何人显露异能。连父皇和母后都不知道她有这样的能力……
不待端木阳回答，端木炎一把抢走那支簪子，狠狠丢在地上。
「走。我去买一百支纯猫眼石簪子给你。那种破玩意儿，配不上你。」
炎阳姐弟手拖著手离开了偏院。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地上一支发簪兀自闪著亮光。那发亮的部分是簪头处的猫眼石，雕著蝉的式样。
(完)

亲爱的，你也新年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