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小哥，如果十年后你不回来，小爷就把你忘了。”
“…好。”

一、
他再次来到杭州时，已经是初夏时节。
从苏醒，到下雪山，再一路摸索到杭州，花了两个半月。
如果加上他在门后的那些年…一共是十六年零四个月。
张起灵捏着报纸，他无心看内容，眼睛死死的盯着边角上的日期，瞳孔却慢慢扩散，灰的纸黑的文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微妙的有点像人的侧脸。
轮廓眼熟到让他想吻上去的侧脸。
之后他看着这条离吴邪铺子只有两条街的路，曾经无比熟悉的街道此刻只有名字和他记忆里的相同，报刊亭的中年妇女现在出去已经会有人让座。
张起灵突然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什么是时光的流逝。
原来他迟到了这么多年。
你还在吗。

三、
“小伙子，小伙子？你没事吧？”
年迈的女声把他从回忆里惊醒，心口犹残余着那个人给的暖意，耳边还回荡着那个人的声音。身体却一瞬间掉回冰冷的现实里。
张起灵抬起头，左手抓着报纸垂在身侧，他本能的加大力气，又怕弄皱了吴邪不方便看。换成了合适的力气时他才发现，没有人让他给他带报纸。
而他自己买了报纸，只是因为那个被吴邪养成的习惯，以及方便不喜欢与人交谈的他看日期。
没有吴邪在他身边了。
已经十六年了
他自嘲半响，面上冷凝沉寂的一如既往。他摆了摆手说了句没事打发了热心又嘴碎的报刊亭的店主，店主大妈念叨了几句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爱护身体，之后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道。
“诶，小伙子，你很面熟嘛···对了！就是小吴的朋友！不对啊···你是小吴他朋友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简直和你爸爸一模一样！”
不是的。
张起灵无从解释这种微妙而合情合理的误会，他只能摇了摇头，抓着报纸离开。
他是不会老的，真是很好的体质，不是吗？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
可是世界是在慢慢老去的，时间是在不断流逝的，唯有他如同隔离在水晶球中的幻象，永不变化，定格在最好的年华里，而他所能看到的一切，触及的万物都在老去。
报纸上一周的已经老旧的没法看了，约定呢？
你还在吗？

五.
很多时候人们在看到别人做很傻的事时，都会在心里默默嘲笑一遍，之后同别人说起的时候，都会带着自己绝对不会像他一样傻的优越感。
其实每个人一生中都会为了某个目的某个人做很傻的事。
区别只在于，你是否遇到了那个人。
比如放在二十年前，张起灵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会为了一个迟到六年的约定，踏上一个城市，漫无目的的寻找任何一个熟悉的片段。
可他收获到的，是仿佛被篡改之后的整个世界。
连那些还似曾相识的建筑里，也住进了不曾相逢的人。
张起灵站在大街上，记忆里的炎夏一点一点死去，他结束了回忆。
他穿着十六年前的登山服，背着有很多划痕的背包，像是跟时代脱节的幻影。
他身边走过很多行人，此时正值高峰期，一片一片的人走过去，没有人关注这个站在路中间面无表情的男人。
天已经冷了，夏日的花已经死掉了。张起灵驻足了很久，在夕阳浅浅的光晕里进了旁边的超市。
“有西瓜吗？”
“有，先生请向前走，左拐，谢谢。”
那并不是常见的大西瓜，而是从热带运来的黄色瓜瓤的椰子大小的小西瓜。
张起灵还记得吴邪专门指着他错买回去的这种西瓜告诉他这个不好吃，绝对不要再买了。
“先生，这个季节不是吃西瓜的季节……”收银员好心的小声提醒到。
“……嗯。”
他付了钱，拎着不大的西瓜走向西湖的方向。
这只是一段不算远的路程，比他曾经买了按公斤计算的西瓜走回家要近很多。但是张起灵莫名的觉得好疲惫。
真沉。
沉到让他觉得好像走不下去了。
明明他从来不会在意手里肩上这点重量的，此刻却觉得真是重的要把他压垮了。
张起灵没有停下来休息，也没有换个手拎西瓜，他就这样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走。
没有停下的理由了。
那个会关心他的人，不在这里。
他最后在西湖边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游人已经很少，坐在长椅上用随身带着的小刀破开西瓜，认真的一口一口吃完。
瓜瓤连着西瓜子一起吞下，寡淡的不行，咽下去的时候张起灵品出苦涩的味道，跟中药一样。
的确不好吃。
吴邪，我错了，对不起。
只剩一人的执念，空余回忆的温柔。
吴邪，我不好。
一点也不好。
你呢。

六.
既然吴邪提出了要求，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坐在茶馆楼上了。
茶是中国古老的文化，茶馆这种东西在几十年前是如同现在的快餐店一样开遍全国的。虽然现在已经没落，但总有那么几家茶馆伫立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
吴邪带他去的，就是一家老茶馆。历史能追溯到民国之前，算不得老旧的老式建筑内部做旧，看起来很有味道。
张起灵对于这种老旧东西其实非常熟悉——毕竟他是真正的经历过，活过那个时代的人。但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任由吴邪跟服务生说了一声，带着他上楼坐下。
“小哥我给你说，这里可是全杭州最地道味儿最足的茶馆……”
他喜欢听吴邪说话，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带点小得意的给他讲各种各样的事。
就算因此让吴邪和其他人觉得他很多事都不知道也没关系。
张起灵吹着带着檀香的风，微风抚过他的脸颊，带走夏日的浮躁和灼热。
他看着吴邪的眼眸，缓缓的，不自觉的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所以说喝茶还是……诶？！小哥你居然笑了！”
吴邪咋咋呼呼的叫着，完全忘记了喝茶应该静心和身体上的难过。
“嗯？”
“没，没什么，小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于是一秒之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吴邪瞬间红成番茄，他扭过头看向屋后的树林，却挪不开盯着张起灵的眼。只能尴尬的转开话题。
“啊，好多蝉——小哥，你不觉得很吵吗？”
“你不喜欢？”
“呃……还行吧，其实……这样就好。”
喜欢什么呢？
什么就好呢？
话中话话外意，加起来不过是一个意思。
你在我在，执手漫步，走过四季流年。
真好。

七.
从湖边往回走的时候张起灵正好遇上一辆空的出租车，他本能的伸手拦下，拉开车门时顿了一会，没人上去。他扭过头，背后空无一人。
没有吴邪。
他突然从许久以前的梦里醒过来，回到现实里。
出租车司机不耐烦的嚷嚷问他上不上，不走别浪费他时间。张起灵听着男人带着杭州口音的普通话觉得好陌生，他想了想，坐进车里，报出从记忆里艰难挖掘出来的那个地址。
“您是老杭州人？听口音不像啊。”司机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抽了支烟出来。
“我不是杭州人。”
“那您知道那茶馆……那可是杭州最地道最老的茶馆！不是老杭州人都没听过那名字呢！”
“……有人带我去过。”
“亲人？朋友？总不会是女朋友吧？很少有妞好这口儿……”司机叼着烟，流里流气的说着:“文艺范太强的妞泡起来麻烦……也罢。”
“……”
张起灵不知道改如何回答司机的话，他索性不说话了，出租车里只剩司机一个人的唠叨，以及袅袅飘散的香烟烟雾。
看上去很像那年夏天茶馆里焚的檀香。
但是闻不到檀香的香气，闻多了会死掉。
就跟想念一样。
多了会死掉，多的要死掉。
下车之后张起灵看着似乎跟以前没什么差别的老旧茶馆，没有走进去。
他找不到走进去的理由了。
在门口站了很久，张起灵默默看着身边的人进进出出，檀香的味道顺着风飘下来，冷的让他觉得要冻僵了。
他转去茶馆后面，树林已经不见了，被改成了花园。只有孤单的几棵树还伫立在那里，张起灵走进去，仰望高耸的树干。
没有蝉了。
是啊，已经秋天了。蝉是等不到秋天的。
蝉死掉了。
记忆里的好，和曾经，以及那个两个人一起走过的季节，也死掉了。
还有谁活着呢？
要怎么好好的……明明你都不在了。

八.
木桌上放着两个茶杯，几盘糕点。
杯子是厚重古朴的陶瓷杯，不算上多好，却也不能说店家不用心。茶是陈了多年的普洱茶，散碎的大叶子被热水浸透，重新舒展开，释放出陈年的香气，茶汤色泽浓郁，满满的堆砌在杯子里。
好像一只眼睛。
张起灵看着吴邪把两个杯子的杯盖揭开，其中一个推给他，茶汤里倒映出吴邪带着满满笑意的眼。
略浅的棕色包裹着纯黑的瞳仁，亚洲人大多数人都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但是唯独这双，能让张起灵一次又一次的凝望，毫无保留的沉溺进去。
这也许不是张起灵见过最漂亮的眼睛，但是毫无疑问，这是对他最重要的一双眼睛。
因为是吴邪，所以重要。
茶汤如同琥珀色的镜子，目光折射，投入对方的眼眸里。
“小哥，普洱不错。不尝一口？”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普洱的确很香。记忆里他曾经喝过更珍贵的普洱，但是却比这次喝过的少了什么最重要的味道。
最美好的，最重要的，可以喝整整一生的，原意下一个轮回继续的品尝味道。
“普洱怎么样？小哥，下次我们再来吧！”
当我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你也正好在看着我。这大概就是最珍贵的东西了，这样美好的情况，要是能持续一生就好了。
“好。”

十.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个人注定是要分开，你还会选择遇见他吗？
这个答案对于张起灵来说非常简单。
当然了——即使是注定要分开，即使是要承受未来永无止境的悲伤和苦痛。但是至少，他曾经拥有过温暖。
这就足够了。
去杭州找吴邪的时候，张起灵就是这么想的:这就足够了。
从吴邪那里得到的全部，都珍贵而甜美，即使是毒药，他也会欣然饮下。
而作为张起灵活下去的前提，吴邪必须要好好的。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反驳了族人不解的提议，镇压了张家一切不同的声音，准备踏上去长白山的旅途。
一去十年，归期太远。
本来他不该去见吴邪的，但是不可抑制的，他想在走进那扇能隔开两个世界的青铜门前见吴邪一面。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也许等他出来，吴邪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了。
不好吗？很好吗？
无论对张起灵好不好，他做出这个决定，就是对吴邪很好。
“小哥，我等你十年。”
在送他上雪山前，吴邪对他说道，眼睛里有着无比坚定的情绪。
“好。”
张起灵唯一没有想到的事，大概是即使他决定离开，吴邪也愿意等他回来。
“如果十年后你不回来，小爷就把你忘了。”
“…好。”
拜托你等我十年了，十年之后，一起回家。
这是多好的事。

十一.
“所以，您的来意是？”
茶几上放着两个杯子，女子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认真的问道。
“吴邪是我……朋友。”张起灵把本来要顺理成章说出口的词换了一个，组织了一下语言:“嗯，我离开了很多年。约定一回来就来看他。”
“啊，那还真是不巧呢……”女子捧着杯子，轻轻垂下眼。“我先生他，不在呢。”
“……没关系。”
张起灵沉默很久，这样回答道。他其实很有关系，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他错过时间了的。
【如果十年后你不回来，小爷就把你忘了。】
吴邪当年说这句话时，也是他回答了好的。
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那，我走了。”他喝了一口茶，只觉得万分苦涩，没有一点香气。茶汤明明是热的，甚至有点烫，可是一口喝下去，他还是觉得冷。
像是要被从口腔开始，冻结到脚尖一样。
“非常感谢你的招待。”
“外面在下雨呢。”女子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起来。“既然是吴邪的朋友，不如稍等一会，聊聊天如何？——我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是阵雨，而且吴邪万一知道了我没招待好他的朋友，会生气的。”
不知道被什么奇怪的思维驱使着，张起灵点了点头。
“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紧紧的粘在对面的书架上。
那里放着一本册子，一看就是人手抄的，书脊上写着两个字。
那是他自己的笔记。
他知道那是什么书。
那是曾经他和吴邪一起合抄的一本书。
——《诗经》。
“那本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诗三百，以一言蔽之，思无邪。
真是句好词啊。

十二.
大概是从第一次记住吴邪名字开始，他就联想到了那句话。
倒斗的人大多数都有着非常丰富的知识量，尤其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这方面，张家大家族出来的张起灵更是其中翘楚。
诗三百，以一言蔽之，思无邪。
这么经典的话，他更是打小就记住了。
只是他小时候还没有吴邪，所以阅过诗经三百篇，心无一思，谈何无邪。
后来，他慢慢的从思无邪，变成思吴邪，然后是思吾邪。
——这些都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他现在，只剩下那些回忆了。
可偏偏连沉溺进去也做不到了。
也许是正常人的一生太短了，他们似乎忘记了，思念从来不是个好词呢。
只有见不到，触不到，抓不到，才会思念。
如果所惦记的那个人就在眼前，又何必去思念呢？
【思念】本身就是在悲剧的结局上，引申出的情感。
这种情感非常可怕，它可让活人死，可让死人活，可让人生不如死，却无法去死。
然而，张起灵已经无法去怨恨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抱怨呢？这是由他错误的选择构建出的结局。
越回忆越难过，越思念越无奈。
对面的女子捧着茶杯，轻声感叹。
“可惜了，我和吴邪是在四年前登记结婚的，当年吴邪喝醉了，还说有人没回来他不结婚——现在想来，他说的就是你吧？”
越追寻越绝望。
“……大概。”
那么，不要去想，不就好了。
不好。

结局一.浮生一梦
终、
雨声慢慢低下去，最后只剩屋檐上残留的雨水滴下来。天气亦如此善变任性，更何况人心。
一念之差，一生不见。
“我走了。”张起灵放下那一份手抄的诗经，上面的瘦金体一如既往的清秀坚毅。他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书册：“这个···能卖给我吗？”
“当然，相信好朋友这么喜欢自己的作品，我先生也会很开心的。”女子珍爱的接过拓本，抚摸半响，把拓本包了起来，双手递给他：“钱就不必了，算是给朋友的礼物吧，请务必好好爱护它。”
“我会的。”
张起灵小心翼翼的把拓本装进包里，把背包甩上肩，在踏出门槛前，他停了一下，最后艰难的送上祝福。
“也祝你和他能幸福。”
“谢谢。”女子坐在贵妃椅上，露出恬静优雅的微笑，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难过。“但是···我先生……吴邪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
“他三年前就不在了。”
零、
“小哥，如果十年后你不回来，小爷就把你忘了。”
“…好。”
等我的那个人，已经死在时光里了。
他不等我了，也没有好好的。
吴邪，相识一场，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好好的。
“吴邪，如果我···你要好好的。”
“···好。”

“是怕他不在的这几天你会回来，王盟脑子不好没认出你，所以专门把我从西双版纳叫回来帮忙的哟。”
“郁苍你刚刚跟小，小哥说什么了？”才反应过来的王盟顿时炸毛。不过名叫郁苍的女子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用遗憾的口气继续说道。
“因为喜欢上渣男很悲剧，还有你们浑身透露着秀恩爱的气息……本来想让你们死的快的，结果被王盟拆穿了。”
女子在张起灵冰冷的视线里悠然的夹起一筷子辣椒，补充说明道。
“没成功，真是太遗憾了。”
张起灵突然很想杀了她。
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撒谎，打算让他和吴邪永远错过——最大的问题是要不是王盟正好回来这个女人还真的会成功！
即使是一向淡漠的张起灵，遇到这种事也忍不住生气了，杀气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往外冒。
郁苍丝毫没有受到身边越来越低的气压和赤裸裸杀意的影响，她快速解决掉了王盟打包回来的饭菜，擦了擦嘴巴。
“好了，吴邪拜托我的事我做到了，我该走了。”
她站起身来，晃了晃从袖口抽出来的手机。
“刚刚给吴邪发短信了，他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肺炎还没完全好，但是应该不用住院了。”
“……多谢。”
犹豫了一下，出于礼仪，张起灵还是这样说到。
“不谢不谢~”
女子头也不会的推开店门，她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显示在外面的阳光里。
“不过……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这样的恋人……嘛，总之我是觉得，与其让吴邪用16年等会一个渣男，还不如让他什么也等不到。你怨恨我也好，想杀了我也好，我都欢迎。”
女子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毕竟人类……是很善变的东西呢。”
喜欢太多，爱太少。说好太多，执行太少。愿望太多，永恒太少。
要幸福啊，说着爱的那些人。
零.
“小哥，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好吗？”
“好。”
即使还有很多缺陷，很多不足。不过这一次，他们能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吧。
这样就好。
【好】——END
全长9112字
墨澜白锦于201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