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这幅画面我也未曾忘记。
她在黑烟和火光之中行走，白色连衣裙却纤尘不染，丝毫未见破损。地面灼热开裂，赤着脚的她却如同走在光滑的湖面上，每一步都让脚下冻结——黑烟旋转着落下，白的如同骨骸的长发随着她的步伐摆动，几乎分不清眼白和虹膜的界限的，近乎灰色的淡蓝色眼睛闪烁。仿佛冰的女王或者暗的死神，她在火焰中被渐渐毁坏的房屋里划过结冰的轨迹，然后站在皮肤几乎毁坏殆尽的我面前，居高临下。
这就是，从头到尾表现出纯粹的白色，却名为黑姬的吸血鬼与我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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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黑姬把我救了——」
「黑姬？」
一直在留意这边的竹子稍微侧过头，搭了一句话。雪姐姐眨了眨眼。
「嗯，就是黑姬。怎么了？」
「没什么喵。」
竹子又开始擦拭起刚摆好的会议桌，摇了摇头。

「醒了？」
模模糊糊地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的鼻子里全是陌生的柔软气味——等我清醒一点后，我发现自己正趴在厚厚的白色被子上。
下意识的蹭了蹭被子，我向左侧侧过头。小小的桌子边，白色的少女正坐在那里，无聊的撑着自己的脑袋，叮叮当当的用勺子搅拌咖啡。
好像是宾馆里的被子？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观察起那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脑子有点不清楚……家里的人都是低血压，我的那位姐姐也是这样。

「啊呜……这是，哪里？」
「是色情场所哦。」
「色情场所？」
「嗯嗯。」
我迷迷糊糊的坐起来，理解着这个词的意思。
「人家想想……莫非是指那种由少女提供不得了的服务，再收取费用的场所？」
「正是如此！」
白发少女一下子跳到床上，居高临下的用手指着我。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诶？！
怎么办！
完蛋啦！
「人家没钱付给那些少女啦——」
「……你担心的居然是这个啊！」
「人生第一次来到色情场所，以为要成为大人的时候却发现没带钱！完了！人家的清白要完蛋了啦！」
「从进色情场所的那一刻起就完蛋了好吗！」
真的完蛋了啦！
白发少女不知为何目瞪口呆。
「没办法了！人家只能把身体作为费用交给那些少女了！」
「给我好好注意节操啊你这混蛋！」
正当我做好这伟大的觉悟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奇怪的器官。
我僵硬的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完了——！人家被打扮成兽耳娘了——！」
「这种事情一开始就给我注意到！」
「原来把人家弄成这幅H的模样再绑到色情场所是为了卖出人家的身体吗！」
「所以说这种事情一开始就给我注意到！」
「身体要被卖掉了呜啊！不要啊——！」
「你刚才怎么就那么轻松的决定了出卖身体来给别人当报酬啊？！」
其实她们只是在普通的宾馆里而已。正规的那种。
此时，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吸血鬼的妹妹正坐在白狼的姐姐的床边，看着她醒来。
接下来的一年中，吸血鬼会带着白狼寻找逃犯，而吸血鬼的妹妹会带着小小的碎片寻找所属。黑洞用自己的存在保护了诅咒，有人为了朋友化为死者。有人类会死去，有吸血鬼会死去，有人类会活下来，有吸血鬼会活下来。「人偶」，「影子」，「黑洞」，「诅咒」，「死者」，「碎片」，还有许许多多的，叫得出名字或者不可名状的东西，在这之前或之后的时间内，沉寂或活跃着，幸福或悲伤着，如同死去一般的活着，或者如同出生般死去。
他们都存在着。
记忆然后存在着。
思考然后存在着。
作为自己存在着。

……
大眼瞪小眼。
「……这边是黑姬。」
「……音无白果。」
「大白？」
「……小黑！」
少女以严厉的眼神瞪视着我，我则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沉默几秒，黑姬叹了口气。
「我是吸血鬼。」
「哦，我是……诶？」
「嗯？」
黑姬稍微侧过头看着我。
「这是什么设定？需要人家配合吗？」
听罢此话，黑姬笑了——是那种让我全身血液冻结的，吸血鬼的浅笑。
「你也该想起刚才险些死在火场中的状况了吧？」
她如此说着。
「承受过过那样的伤害还活着的你，见过在那灾难中毫发无损的我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人类的你——」
「——居然不相信我是吸血鬼？不相信这个如此容易相信的事实？」

「总之在那之后，黑姬就带着我四处旅行——嗯哼，对于一个刚失去父母的十三岁女孩来说，她可不是个合格的监护人啦。」
大白摇着自己的尾巴向我们说道。我歪头想了想，开口问道。
「大白现在有一百岁了的说？」
「那是当然~人家可不是小孩子，而是成熟的大人哦，小洛是不是要爱上我了？」
挺起比白猫和泪沐会长要有料的多的胸部，大白的尾巴大幅度的摇了起来——不知为何想到了一种叫做大尾巴狼的生物。
「不，也不过就是一百岁喏。」
雪姐姐摊了摊手，我和泪沐会长附和的点点头。
「确实如此，不过是一百岁的说。」
「是啊，才一百岁嘛。」
我们如此说道。
「我觉得一百岁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喵。」
竹子也搭话了。
「还好啊，才一百岁不是吗。」
阿泪头也不回的回复道。
「喵。」「点点。」
「她们也这么说哦。」泪沐会长做了翻译。
「要你们管！」
大白，炸毛。
「好啦好啦，」我赶紧安抚起大白，「继续说吧。」

沙漠的夜晚似乎总是这样，月光映在望不到边际的绵延的沙丘上，仿佛沙漠是由细碎的银沙铺成的。这景色从上古时代就存在着，到了现在依旧不变，如同水中凝结了千年的倒影。
我裹着厚重宽大的袍子，把脸埋在柔软的围巾里。这身衣服显眼而怪异，只为了在寒夜中保持我的体温。但我仍瑟瑟发抖——
「——冷死啦！为什么会这么冷啊！人家好想扑进姐姐温暖的怀抱啊呜呜……」
「我们现在离你姐姐有几千公里远呢。」
黑姬悠闲的说着，赤脚走在被月光照耀着的沙漠上。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却没有丝毫觉得冷的样子。
「再说了，我之前就让你多穿几件衣服了吧？」
「说到沙漠，人家就想到烈日诶！谁知道沙漠的晚上这么冷……」
「如果你上课有认真的话，这点知识还是不在话下的呢。」
「……人家是笨蛋好了嘛！要你管。笨小黑。」
我生气的鼓起脸，在沙子中歪歪斜斜的走着。黑姬摇着白色的长发，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白天的沙漠。」笑完了之后，黑姬这么说道，「黎明之前就带你离开吧，用能力。」
「我们不是要找逃犯吗？为了这个，我陪你在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地方旅游诶。这才走了一晚上不到，你就打算离开了啊？」
黑姬摊了摊手，停在原地。
「我现在觉得，那家伙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里。」
于是她伸出右手，让空气旋转着聚集。沙子因为风压被拉向黑姬的手中，在下一刻——
在那里的风，沙，或者其他的什么，全部消失不见。
黑姬手握着由它们制作成的，不可见的利刃。
黑姬的能力，不是简简单单的「空间能力」，而是「操控空间」。毁坏空间，创造空间，异化空间，把空间做成什么，把什么做成空间——随你怎么做都好。这是神明一般的，规格外的，强大到异常的能力。
空间时间其实本为一体，但黑姬的能力是凭依在人们对于空间传统的认识上的，所以仅仅可以作用于现实来间接改变时间——但即使是这样的程度，也是人类和幻想生物们不可想象的。
……如果我能操作时间，我会做些什么呢？
黑姬手持空间构成的利刃，轻描淡写的，凭空向下一挥。
刺耳的尖啸声响起，我赶紧捂住耳朵。在那利刃划过的地方，空间仿佛一大块玻璃似的，从那一道轨迹向四面八方破裂开来，留下让人头晕目眩的空洞——
「走吧。」
黑姬向我伸出手。她握着的，不可见的利刃重新化为风沙，向四周飞散。
「去哪？」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黑姬笑了。
「你不是想投入你姐姐温暖的怀抱吗？我们回旅行的起点——我觉得，那位逃犯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那里。」
空间转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就得找个人家寄宿了呢。」黑姬与和我刚见面时没什么两样，看上去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们旅行途中用的钱是从哪里拿出来的。「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平时把尾巴和耳朵藏好哦。」
「……人家知道了。」
我提着自己的行李，低声回答道。
「啊，对了。」
「嗯？」
我抬起头，少女几步走到我的面前，干脆利落的捧起我的脸。
「诶……呜咕？！」
她把手指——伸进了我的嘴里。
「呜呜呜呜？！」
我吓得差点咬下她的手指。不过，一种奇怪的东西自我的嘴里扩散开来，蔓延到四肢末端。仿佛——拥有了什么似的。
黑姬露出调皮的笑容，把手指拔了出来。
「噗……咳，哈啊……吓死人家了，做什么啦？」
「给了你临别的礼物哦。」
「临别的礼物？什么礼物？」
「把我的能力给你了。」
黑姬笑道。
「啊，原来是这样，那人家就放心了……放心个鬼啊！你不是还要去追杀逃犯吗！」
「哎呀，你的职务怎么变成吐槽了？」
「重点不是这个吧！」
我生气的把手向下一挥，结果那一片的空间尽数破碎，连同其中的空气和土地一起化为虚空。
「「……」」
「第一。」黑姬竖起一只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把我的话堵了回去。「那位犯人面对我时不会使用她的能力，就像我面对她时不会使用我的能力一样。这个能力我本来就不喜欢，还不如赠送给需要的人。」
「第二。」黑姬把手指拿回来，伸出第二只手指，「从现在开始的几小时内，这个能力会有些不稳定——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因为我把它改造了。现在它应该被称作「操控时间的能力」了。」
「操控时间……」
「当然，因为修改过的缘故，不会有我原来的能力那么强大——即使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两个人敌得过这个能力吧。重点在于——你可以选择把这个能力一次性，透支性，毁灭性的用掉，让整个世界的时间倒流。」
……
让时间……倒流？
「一千四百六十二年左右。这就是说，在一千四百六十一年之后，你仍然可以选择……把时间倒退到，你的家庭遭遇灾难之前。这么多的时间……我想，足够你体会到不是人类有多么痛苦了。别想着倒退许多次，即使你只倒退了一秒，世界也会把你的能力夺去。」
「你只有一次机会。」
「……或者，放弃这个机会。这样的话，一千四百多年也只不过是你人生的起点而已，你还会作为操控时间的强大白狼，继续存活下去——怎么样，都很诱人吧？那么选择吧，在现在选择，在未来选择，在为时已晚时选择，在仍可回头时选择吧！你有一千四百六十一年可供思考，这时四季已经循环了一千四百六十一次，人类已经更新了六十代，时代也不知道消逝了多少个——但你只会比现在成熟一点，你的身体仍是少女，你的外貌如同现在般可爱，那时你仍在选择，而现在的你，则有权利选择像这样被选择折磨一千四百六十一年！那么选择吧——你是要现在选择，还是要跨越漫长的时间再决定？」
黑姬露出了吸血鬼式的微笑，如同冰水在冰面上缓缓扩散开来，让我仿佛掉入了高纬度的冰洋。

时间倒流？
让我的父母死而复生？
家人仍能幸福？只要我在灾难到来前与他们一起离开那栋房子？
我闭上眼睛，黑姬安然的等待着我。
但我经历过那件事。
但我经历过那些事。
我曾在西藏接过老奶奶递来的青稞酒，然后因为被呛到而被黑姬笑话。
我曾在朦胧的灰雾中，听着大教堂悠远的钟声。
我曾在威尼斯小小的穿上，听着船夫说着他听过的趣闻，黑姬坐在一边，喝着咖啡为我翻译。
我曾在西伯利亚寒冷的荒原上，与黑姬默默的前行着，天空是明亮的白夜。
我曾打着薄薄的纸伞，看着乌篷船从河中驶过，天空碧如春水。
如果没有这些，我还是我吗？
我存在着。
记忆然后存在着。
思考然后存在着。
作为自己存在着。
我睁开眼睛。
「我，最强与最弱的吸血鬼曾经的使魔，在这里作出决定。」
「我不知道我会用这能力做什么。保护自己也好，守护朋友也好，寻找其他的用这能力变回人类的方法也好，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也许下一刻就会，也许永远也不会。」
「但我作出决定。不管四季如何更替，不管人类如何更新，不管时代如何变迁，我决不会用这份能力——」
「——让时间倒流。」
「过去怎样悲伤也好，过去怎样遗憾也好。没有那些过去，就不会有这样的我或者这样的现在。过去的拼图即使只掉了一块，我也再也不是我了……没有任何回忆，是值得被抹去的。」
「以上是我所做的决定。到此结束。」
黑姬眨了眨眼，然后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大白，也会说些听上去很成熟的话了呢。」
「人家本来就很成熟哦。」我开心的摇了摇尾巴，蹭着黑姬的手，「人家会想念你的哦。」
「谢谢。」
黑姬露出开心的，温暖的笑容，最后把手拿下来，与我轻轻击掌。
「永别了，照顾好自己哦。」
「永别了哦。」
我眯起眼睛，向吸血鬼转身离开的方向，露出微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