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生动的黑色的眼眸,依旧会潜入他的睡眠,每晚亮晶晶、暖洋洋地看过来。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很稳定的跳动的声音。谜底解开以后,这个频率不再发生紊乱。相反,变得很踏实。一下一下,好象一步一步踩在松松软软的泥地上,很有目的性地朝着哪里走去。因为知道这么走啊走啊,总有走到的一天,于是心里就很踏实的那种感觉。“是你的是你的”,那双有温度的眼睛开始笑了,柔和的声音低低徘徊着盘旋着引导着……“住嘴!你不是我的!”他的心跳,停了。
弥漫在黑夜里的淡淡的委靡,或许,可以称之为“失落”吧。他有点恼火地在黑夜中坐起。一搭脉,心跳正常。活得很好。我很清楚我什么也没掉!
如果,他是流川,那么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爱他的人。可惜他很清醒的认识到:他不是。
这位游离于人世的黑衣天使啊,你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不想要么?独自存在的冰冷的你,没有感觉到幸福的温度对你是多大的诱惑么?即使你的心跳已经背叛了你的大脑,你还是要选择清醒和游离么?黑夜的流星划过,只是没有人告诉你:其实你也是,可以有愿望的。
三
那双眼睛之于他,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
要在做梦的同时始终保持清醒的心志,怎么可能不折磨?反复提醒自己什么也没丢,等同于反复提醒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无可失去。即便是“天生”游离尘世、自动隔离情感的天使,也渐生出一种叫做怨恨的情绪,你烦不烦!
所以,当那双眼睛真实出现在他面前,突然凑近他距离不超过0。01米,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一拳挥过去,揍到他睁不开眼!他的拳头没有揍出去,是因为那双眼睛在0。01秒之内突然萎缩暗淡,无反光的死灰色,负温度。那人大口喘气,弯腰撑住膝盖:“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声音嘶哑,象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脚踩在那些细小的碎片上喀嚓喀嚓的响。
他没说话。暗淡的眼睛嘶哑的声音那都是表象,本质是这个人叫仙道彰,错把他当成了流川枫。他知道自己的脸和从前那个差别很大,何况搭档还在他脸上粘了些古怪的鬓角。唯一可能的相似之处,就是眼睛,现在戴上了紫色的隐形眼镜,搭档说这个很POP。反正他也分不出颜色。这里是东京的涩谷,到处是乌鸦鸦所谓涩谷样的人,他的装扮混水摸鱼,自认毫无破绽。可这个人居然就认出来了,看样子是追了不少路追上来的,竟是从背后从很远的地方就认出来了。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仙道彰在嘲笑自己的失望。光是看那么肯定、干脆的步伐就以为是枫了,就习惯性地追上去了么?他总是很肯定该走哪条路,总是很干脆的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一直以为,跟着他就好,笑。
震天响的爆破声!地面在颤动,受惊的人群一口呼吸急停,寂静,随即爆发出高亢的尖叫,黑压压地往四周逃散。不远处的地铁出口,突然冒出滚滚黑烟,两个人都条件反射的朝着那个方向跑!因为逆着惊惶的疯狂的人流,很快就被冲散了。散开前的一刹那,他注意到仙道从口袋里掏出记者吊牌往脖子上套。而仙道自从看到他的正面确认他不是流川以后,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瓦砾。粉尘。萧肃的杀气轻描淡写随风散去,毁灭之后连喘息呻吟都不复存在的死寂。他的脚步很轻,踩在瓦砾上喀嚓喀嚓的响,象那个男人心碎的声音。念头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竟敢当着我的面搞这种把戏!绝对要你们死得很难看!爆炸点分明是在地下,坍塌状况十分严重。搭档知道他冷漠外表下的暴脾气,对着耳机大喊,警方快到了,你先回来!快!
和警方差不多同时赶到的,是消防。而比警方到的更早的,则是记者。这不奇怪,涩谷附近一向游荡着不少记者,大型电视台都有自备直升机。警方拉了黄线,把所有记者隔离在外围,可隔不住汹涌的窥探的欲望,一个个眼睛发光发绿象午夜时分对着月亮嚎的人狼,黄线里就是令记者们癫狂的年薪嘉奖普利策。何况就算隔着黄线,摄象机架好了,记者照样可以对着镜头大放言论,放得比亲眼目击还活灵活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就是绕着将死未死之人盘旋等待的秃鹫,他们热爱腐食的气息,并以此为生。
他站在不远处,静观这群围着废墟因为灾难而喧嚣热闹以致热血沸腾喜不自胜的人类。冷漠的观望。但不知是什么留住了他的脚步,他本该去和搭档会合的。或许是那个身穿暗灰色风衣梳着朝天发的高个子男人,他在沸腾的人群中很显眼的静立着。手里明明拿着相机,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仙道彰不笑的脸,原来是那么悲哀的。
卡擦卡擦卡擦,四周相机快门的声音如潮水一样席卷。仙道是个孤岛。爆炸声一响,他就拼命地往出事地点跑,你当他在乎什么新闻么,套吊牌纯粹是习惯罢了。自从全世界最无耻最恶毒最不要脸的那个记者拍下飞机爆炸的全过程,自从他生日那天买好礼物摆好蛋糕等着自己最爱的人却看到爆炸的画面,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听不得“爆炸”这两个字,偏今天就让他亲眼看到亲身经历了,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爆炸了!流川在那里!我要到流川身边去!他拼命跑拼命跑拼命跑,只是想去流川身边而已。
不是没想过,要是那时侯我能在飞机上有多好。结局随便怎么样,只要那个时侯我能在他身边有多好。天,就算他再坚强再干脆,他也只有18岁只是一个人哪,他会害怕会惶恐的吧?就算他不害怕不惶恐,让我陪着他总比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的要好!我只是想在他身边啊,这个愿望就那么奢侈么?!
原来,仙道彰不笑的眼,是那么悲哀的。不远处的天使看着仙道死一般寂静的视线,用脚趾头都能推断仙道在想什么。但他没有关于爆炸的记忆,也无法揣度流川当时的心情,这方面他一向都缺乏想象力。所以当救援队抬着担架出来,一眼看到担架上那个受伤的少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某个内脏狠狠抽搐了一下。纤瘦,苍白,满身鲜血混着泥污,脸上的表情既非恐惧也无痛楚,而是茫然的绝望着。一条右腿,竟是齐膝断了。
闪光灯在一瞬间疯狂而残酷地闪亮起来!卡嚓卡嚓卡嚓快门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少年被刺眼的亮光突然惊醒,下意识的抓紧身上的毛毯,想盖住伤痕累累的身体,自己的痛楚、狼狈、无助、恐慌、绝望统统不想让人看见!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但,毛毯太短。天使一眼看懂那少年苦苦支撑的最后的骄傲,怒火猛地窜上来立时就想砸烂所有的镜头,够了!
那个朝天发的男人已经奋力在往前挤,挤过汹涌的人浪,挤到黄色警戒线的边缘,两名警察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上前,挣扎中,他突然扯下自己的外套,朝那少年抛出去,——长风衣乘着风竟在空气里悠然展开,轻轻飘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盖住了他。
“你干什么!”记者群喧哗了,有人撕拉有人挥拳朝仙道打去。鲜血淋淋的伤口、苍白痛楚的脸、迷惘绝望的眼神,每一个应该拍特写的地方全都被遮住了!这是对所有记者的公然挑衅和侮辱。记者的职业操守第一条:真实记录,没有人可以改变或者破坏现场,记者的立场就是记录!拯救?你以为你是上帝么?当然这愤怒的拳头里,也包含了其中某些人对于错失升官发财大好机遇的极度不满。
人群外的他,果断地转身离去,一堆事情急着做。如果他们的情报没有错,就是那个集团的行动提前了!刚才的爆炸案,很可能只是开场。转身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低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仙道”,短短两个音节,从没听过那么温柔的自己的声音。
人群里的仙道任由拳头落在身上,神经完全麻木。无法想象,如果枫像那个少年一样……不!不要想。我快疯了。居然听到枫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