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时白霜沉夜，素月流天，梦馨园内安静非凡，柳子羽斜坐在一盏青玉灯旁，扶头看书。
　　正看得入迷间，猛听得似枭非枭的几声怪鸣，自窗外传进，深夜听来，异常尖锐刺耳，跟着是一名女子的连声叫喊，语声惨厉，似在逃命。
　　柳子羽当下不及细想，一把抓起长剑，推开房门，觅声追了过去。他在金庸城被誉为轻功当世第一，少年飞羽，人人皆知，这时一心救人，奔赴间使出了全力，月下只见衫影微晃，柳子羽便已窜出十余丈外。他足不停步，片刻之间，穿过几片椰林，奔到了海岸沙滩上，隐隐已能瞧见远处一团黑物，盘翔上空，不再向前。柳子羽只怕那黑物已在行凶，当即猛提口真气，飘身欺往，待到了跟旁，登时惊得呆了。
　　原来他看清那物，乃是只全身黑羽、翼广丈许的大鸟，这鸟身圆如箕，九头环簇，却有十只颈项，那只不见鸟首的颈坑内鲜血点滴。这番模样，竟像足了传说当中的姑获鸟，即世俗所谓“鬼车”！
　　柳子羽见那鬼车正抬起一只钩曲的鸟爪，将一个女子紧贴一座高大的石碑按住，那女子无力抵抗，别转过头，两肩不住地颤抖。蓦地里见她回转脸来，柳子羽大吃一惊，叫道：“呀，梦姊姊！”长剑一振，飞步冲了上去。
　　原来那女子虽然樱唇紧咬，脸色痛苦，一张面容仍不失秀丽温雅，不是梦然馨又是谁来？
　　柳子羽心急如焚，狂奔数步，借着冲势，猛然腾空跳起，手中长剑自上而下，力劈华山，朝那鬼鸟狠命劈了下去。就在这时，眼前陡然一空，锵的一声，剑锋结结实实砸在了石碑上。柳子羽停趾愕顾，但见娥月耀空，树影满地，那里还有梦然馨的影子？
　　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怔怔地呆立在石碑前。站了会儿，他神识渐渐明复，这才注意到石碑上刻的有字，当即凝目察看，一路读下来，共有六字，前面二字又宽又长，乃是“梦冢”，几乎占据了整座碑面，“冢”字的捺笔处出现一条裂痕，几道黑色的光芒从中迸射出来，煞是诡异。在“梦冢”的右下方刻着“查良镛立”的字样。
　　柳子羽轻噫一声，心中不胜惊讶，喃喃念道：“梦冢，梦冢……何以梦亦有冢？这座石碑，竟是昔年撰写十四卷江湖往事，我金城的开城之主，查良镛查老爷子所立么？想不到他老人家也曾来过梦馨园。”又想：“那条口子似乎是我那一剑砸出的，何以会有黑光冒出？”
　　他出了会神，突见迎面赶来一个陌生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黑衣，身法奇快，转眼间已在碑旁稳稳站定。月光斜照，只见他身长七尺，胸膛健阔，鹰钩鼻，形相沧桑，眉目冷傲，越看越有深夜之意，柳子羽回想当日午筵上的诸人，不记得有这号人物。黑衣男子只向柳子羽瞥了一眼，便转头望那石碑，突然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惊怖之极的神色，声音颤抖道：“晚了，晚了……”倏然转身，瞪视柳子羽，面容冷酷，握住了腰间绑缚的剑柄，缓缓拔出，一股弥漫的杀气四散而开。
　　柳子羽不知如何开罪了他，但见他想动手，心中冷哼：“我难道怕了你？”当下左手在背后捏个剑诀，双目一撩，跟他对视，体内真气充盈流转，剑刃微微颤动。

　　那黑衣男子看他年纪轻轻，目中却隐隐透出青苍之气，剑内手上，更有一番稳准气象，不禁略感诧异，但以他之能，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二人互瞪片刻，黑衣男子猛然将阔剑一挺，缓缓刺出，朝子羽胸膛迫去。他这把剑通体黝黑，三尺来长，宽有五寸，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乃是仿制昔年剑魔的玄铁重剑，其材虽非玄铁，但也是埋藏深海万年的寒铁精英，沉重刚猛，无坚不摧。
　　这一剑尚未及胸，子羽已觉膻中穴微微刺痛，连忙后撤，寻思对方既有此剑，便不能与他硬拼，最好是凭借自己迅捷灵巧的轻功，绕到他身后，在他背后施袭。但随即就暗自否决，心想倘若不能正面胜他，便一剑给他杀了，我柳子羽堂堂男儿，跟人对决，岂能一味退缩？要知他轻功举世无双，不下当年韦一笑，但正因如此，他雅不愿仰仗身法取胜，觉得有违英雄之道。
　　黑衣男子一刺不中，飞步抢上，跟着扭转腕臂，向柳子羽拦腰横削，剑身过处，压迫气流，发出嗤嗤的声响。柳子羽再不避让，随手一剑，斜剌黑衣男子左目，这一剑全无守意，但后发先至，攻敌所必救，正是杀手剑法中的一招“望穿秋水”，只是这里的意思却是“望穿”对手的眼睛了。
　　黑衣男子见他来剑之快，回剑封架已然不及，百忙中足尖一点，倏地往后飘退五尺。柳子羽趁势追击，瞬息间连出一十七剑，快得匪夷所思，但见得剑光缕缕闪阖，似电剽忽，不可端倪。可那黑衣男子也当真了得，他只是将手中那柄阔剑来回摆动，铮铮铮铮，连响一十七声，柳子羽的杀招尽数落空。然而在子羽狂风骤雨的攻势下，他意图反攻，却也不能。
　　柳子羽又递出数招：“终南飞絮回眸倦”、“西去孤舟谁相怜”、“刀光凛冽药王篇”……尽是相思剑法中的绝招。这套剑法施展之时，子羽眼球空洞，惝怳忧郁，黑衣男子看得心中一阵恻然，不自禁地想为他叹息，代他流泪，说什么也不忍加害如此凄苦绝望之人。就在他可怜敌手，招架缓了缓的当儿，柳子羽蓦地神采飞扬，身子原地转了个圈，随即向前扑倒，长剑直挺，送向他小腹，动作飘洒之极，略带醉态，正是逍遥剑法中的一记杀招：“漂泊醉倒天涯前”。
　　这逍遥剑法与相思剑法，皆出自金城诗圣秦诗烬所著的《七绝剑谱》。那秦诗烬号称“诗圣”，但武功之高亦已达深不可测的境界，他以诗入剑，根据诗的题材、种类，创下了七套截然不同的剑法，另外的五剑分别是“沙场剑法”、“山水剑法”、“漂泊剑法”、“醉仙剑法”及“情人剑法”，再加逍遥、相思，合称七绝。这七套剑法顾名思义，每一套都是诗的一种风格，临敌之际，将七剑招式混杂使用，忽而飘逸潇洒，慷慨激烈；忽而朦胧隐晦，神出鬼没，端的是变幻万方，毫无规矩可循。
　　黑衣男子矍然而惊，好在他应变奇速，危急中脚下猛踩，身随劲起，飕的一声，身子陡然向上拔高丈余，总算没被穿肠破肚，但柳子羽剑招实在太快，仍是在他右腿上划破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涔涔，洒落一地。
　　子羽既伤及对手，便垂剑凝立，不再进招。但见那黑衣男子手拄阔剑，脸如死灰，单膝跪倒在地上，心中混乱已极：“沈夜啊沈夜，你枉称当世高手，怎地却连个孩子也斗不过？你如此不堪一击，还敢说守护梦馨园，你竟不觉得可耻可笑吗！”想到此处，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瞪视柳子羽，面无表情，冷冷道：“一梦如是。”
　　柳子羽莫名其妙，但见他口唇微动，念念有词，心想你搞什么鬼？蓦地里只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瞧不见了。子羽心下慌乱，叫道：“怎地突然……啊哟！”话未说完，右腿上剧痛，腿骨已然断折，自是沈夜以阔剑所砍。
　　原来梦馨园中，有一部《梦仙秘籍》，记载了一些驱使梦境的仙术，适才沈夜所说的“一梦如是”，便是其中一项，旨在将对方卷入我梦，任我玩弄于鼓掌。沈夜本可上来就使仙法制胜，但他自负武功高绝，杀人何必仙术，没想到子羽年纪轻轻，剑法已在他之上。
　　沈夜寻思：“这少年虽然罪不可恕，终究只是个孩子，我怎生让他毫无痛苦的死去？”正手托下巴思忖间，眼前梦境忽然抖荡了几下，跟着月光盈手，已重回现世。沈夜大惊：“何人破我法术？”回头一瞧，但见十多名男女正匆匆赶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梦然馨。
　　原来当子羽砸破石碑之际，梦馨园中人人均感一阵不安，梦然馨能感知不安的来处，遂带大家寻了过来。至于沈夜，他的职责本是看守石碑，就住在左近，柳子羽长剑一砸，他已听到，是以第一个赶来，但究是迟了。